活着

多年前一个初夏的黄昏,楼道里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家三楼的房门被匆匆叩响。打开门,我站在母亲身后,一楼的邻居轻声和母亲耳语,我听不清谈话内容,只是感觉神情有些异样。
母亲点点头后换鞋,转身准备下楼,我也跟在邻居身后,我开始各种好奇而不安的猜测。如同姥姥每天黄昏时,期待二舅从三十里外的广胜寺骑着自行车下班回来,过了那个点,仍不见人,总会心焦得如坐针毡,说话又答非所问,其实在做各种不祥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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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元门口,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靠在墙角站着,背有点驼,精瘦的脸,头发花白,脚边一个装着东西的旧蛇皮袋子,一只手紧捏着袋口的一角,生怕被人夺去。那人和母亲目光相触,短暂的停顿之后,脸上露出多年未见的惊喜,两人手用力握在一起。客套的寒暄几句,母亲把我拉过来,命令我称呼“阿姨”,“我家孩子,让他帮你背上袋子上楼!”,阿姨陌生的眼光上下打量我,没有言语。她们相扶上楼,我毫不情愿地拎着袋子,跟在身后。
晚饭时,阿姨和母亲彼此审视,感叹经年未见彼此老了,然后全是过去的人与事。我只听出,母亲过去在农村蹲点下乡时,常在她家吃派饭。家有一个颇有才华的兄长,只是受了地主成份的影响,兄妹受尽了别人的冷眼,读书时断时续,尽管格外用心,自己又是女儿身,读书的梦如肥皂泡般地破灭,只得一边做民办教师,一边干起修理地球的活儿。
放下碗,外面的天已黑了。阿姨说出来广胜寺的缘由,是想拜拜菩萨,拜拜观音,吐吐久蓄心中的话。舍不得掏钱坐车,就一路步行,走到了天也快黑了。母亲收拾小卧室,给阿姨做留宿的准备。她身上有灰土,衣襟前有饭渍,头发零乱似乎好久也没洗,我厌烦地给母亲递送不可思议的眼神,脸色,胳膊肘有意碰着她的后背,母亲不为所动地,没有理睬我。
大约说过的话又在不厌其烦地重复。单是问到她的家庭时,阿姨的脸有些阴沉,苍白如夜里的月亮。接着是沉默,空气凝滞的那种尴尬和不安。到十点半,阿姨略有所思之后,突然问母亲“姐,我想上山磕头!”母亲的劝解没有奏效后,眼神递给了我。我读出了其中的意思,嘴上答应着,内心却很愤怒。我想到了表兄,俩人负责特勤,何况夜静山空,树叶的黑影摇曳,彼此壮胆也好照应。
她从旧的袋子里取出早已备好的饼干,走在前面,我和表兄一左一右,跟在身后,头顶的月亮一同走着。“红花长在草原里,草原显得更美丽”,阿姨摊开双臂,讲话压韵,还有点文艺味。“今天,我是何仙姑。你是曹国舅,他是铁拐李”阿姨借着月光,回头给我说。表兄和我一同应着,没有驳她的话。只是相视一笑,又不敢大声,担心与阿姨严肃的神情相背,引起她的不快。
广胜寺的庙门早已紧闭,念经的老和尚早已睡了,只有塔铃的清响,和远处山头隐约的轮廓,衬托出夜的空旷和宁静。她对着塔,郑重地摆上贡品,在广场中跪下,喊我和表兄一同叩拜。“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起身后,她出口又是毛主席诗词,一个人看着远处的山峰,长久地发呆,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念有词。我疑心阿姨似曾受过什么不幸的打击,而且颇具文才,开始充满好奇和同情。
回到家,已近凌晨两点。“我为有你这样的儿子而感到自豪!”一进门,阿姨便对母亲说,父母亲依旧坐等。这样恭维的话,这样的高帽子顿时让我不知所措,也给了自卑的我更多的勇气,我母亲客气地应付着,脸上还是有说不出的兴奋。母亲安顿阿姨独自在小卧室住下。
大约三点多,家里似乎有瓶瓶罐罐的触碰声响。母京披衣出去查看,小卧室的情景让人好笑无奈。我家厨房的油盐酱醋全被阿姨搬进卧室,烧起香。阿姨一边虔诚地拜着,一边对母亲说着歉意的话。“姐,我一直信这个”她反复补充。
第二天,阿姨依旧在母亲面前夸我。从她游移不定的眼神里,无法判断是欢乐的闪烁,还是哀伤的涌动。吃过早饭,她执意要走。我心中想留她多待会,听她出口成章,讲听不懂的故事,羡慕她脑子里那么多知识!
阿姨背着蛇皮袋走了。我追问母亲关于她的身世。她当姑娘时,在村里做民办教师,受家庭成份的拖累,几次失去转正的机会。后来女大当婚,嫁给邻村的壮汉,生了女儿。丈夫常常打骂,第二个仍是姑娘。丈夫的打骂,婆婆的冷眼,她开始信佛,寻求精神慰籍,常常对人世充满不安的疑惑。只有读起毛主席诗词,她眼里才会射出久违的温暖的光来。也难怪,她见到别人家的儿子,常常陷入自责和困惑!眼晴里透出人世间深不见底的悲凉。
那个阿姨,早已杳无音讯。如果健在,也该是七旬老人了。人活着,不管一贫如洗或者富有,做个快乐的家伙,也是一件非常不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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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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