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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捧黄土

一九九三年冬月二十三,当我收到我婆(祖母)去世的电报,就连忙向厂里请了假,坐上从佛坪县开往洋县的班车,匆匆往老家~洋县黄安许家村赶。
车子缓缓行驶在蜿蜒的108盘山公路上,窗外雾气沉沉,如同我沉重的心情。三个多小时后,到了洋县贯溪路口,我下了车,穿过平溪村,来到闫坎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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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中,一架窄窄的木板桥伶仃地站在汉江中,双脚踏在这简易的板桥上,不知是心里难受,还是天气太冷,我的腿竟颤抖起来。桥下,河水呜咽,水面上野鸭哀鸣,耳边,风声呼呼,沙洲上芦苇枯黄,这萧杀的冬景,不由使人泪眼婆娑。过了桥,踩在松软的沙滩上,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心有伤悲,举步维艰。好不容易登上河堤,远远就看见了我家那片河坝沙地。望着这片地,我想起了婆。
那年夏天,我九岁,放学后婆说,娃,你提上小荊笼去河坝地里摘块北(南)瓜,回来我给娃奏(做)“北瓜篷馍”。于是我就提上小笼笼,戴上破草帽,拿上镰刀,撅起沟子,气昂昂地向河坝奔去。田间地垄,到处都是一人多高的苞谷林,青纱帐一般,阴森森的。正当午时,地坝空无一人,我不由得头皮发麻,毛根也立了起来,一口气跑到我家地头,弯下腰,用镰刀勾起一个北瓜,匆忙往笼子里一装,正要转身,“娃……嫑(biao)害怕,嫑怕,婆来了……”我哇一声扑到婆怀里。“嫑怕,嫑怕,我孙娃是大小伙家,怕啥?”婆一把搂住我。“这精刚(正)晌午的,婆不放心,你一出门我奏(就)跟后头撵你的……”婆边说,边提起荊笼,一手拉着我往回走。
不等回忆完,我就来到家门口。堂屋,灵堂上挂着婆的遗像,像片上有婆亲切的面容,她嘴角微翘,分明是招呼我“娃……回来了……”
我扑嗵一声,双膝跪倒,泪如泉涌,婆,你咋不等孙娃……见你最后一面……
这时,姑姑哭着走过来,给我把白孝布缠在头上,我上了香,磕过头,然后跪着走到婆跟前。婆真的去了……她脸上盖着一张草纸。我轻轻揭开纸,细细端详:
婆一脸慈祥,和蔼可亲,婆深深地睡着了。她额头皱纹条条,每条都记录苦难的岁月,她一脸和祥,满脸都显现着对家人对孙娃无比的牵念!婆嘴巴微张,就是这张笨拙的嘴,曾教我学说话,教我明事理,分善恶,讲诚信,给我启蒙,打开我愚钝的心智。婆身材矮小,单薄清瘦,就是这单薄的身躯,曾担水、担柴、担麦、担苞谷、担洋芋,担红苕、担粪、担尿,担一切生活重担!婆双手柴枯干裂,然而就是这干裂的双手曾给我洗衣做饭、纳鞋底、缝棉袄、扶我走路、给我喂饭、背我、抱我、怀揣我……呜乎,泣不成声泪纷纷!
夜幕降临,烛流泪,心泣血,纸灰飘飘。今夜我为婆守灵。我睡在稻草上,往事翩然……
我一岁多被送到婆身边,前半夜,娃儿想娘,哇哇哭闹,踏被撕单,哭声能震碎房上瓦片,凄凄惨惨,你见孙儿可怜,就让我吮吸你干瘪的乳头,给我母性的温柔。婆啊,你是祖母,也是母亲,更是母爱的延续。后半夜,孙娃尿床,左边尿湿,你把我换右边,右边尿湿,你把左边暖干,两边都尿湿,你把我揣在怀中。你一夜无眠,而我却睡得香甜。有是一个后半夜,我感冒高烧,你毅然背起我,淹没在漆黑的夜色中,走七八里山路去叩村医的门,为了求村医给我配药打针,为了欠几角钱药费,为了救下我的命,婆,你不惜给医生下跪磕头!
记得是晴天,你去生产队上工(当年大集体),每回收工时都“偷”生产队两个红苕,回来给我吃。终于有次被队长发现,他重重打了你一巴掌,婆,忍气吞声,一进门,抱起我,用挂着血丝的嘴亲我脸蛋:“只要我孙娃能吃饱,挨打受骂,值!”你那柔软而间白的发丝,轻轻拂过我的脸颊,让我感到无尽的爱抚。
记得是晴天,你借着光亮,手把手教我写“a、o、e、y、u,人,口,手,丈,尺,寸”盼望我将来学业有成。
记得是晴天,你拉着我,把你织的格格土布,铺在草地上晒干,你指着布说:“我娃麻利长大,这些布,婆给孙娃缝成床单,将来娃接(娶)媳妇用”。你憧憬未来,盼望我有个幸福的归宿。
下雨天,婆把事先弹好的新棉花拿来,铺在堂屋的草席上,又把自己压箱底的嫁妆,一种叫“涤纶毕巾”的蓝布,拿来,比划、量裁,然后给我缝一件舒适的棉花袄袄。这棉袄,从种棉花、摘棉花、弹棉花、到量体裁衣,你眨着昏花的双眼,穿针引线,扎破手指,到棉袄做成,无时不倾注着你的血与汗,爱与真情。对于我,这棉衣是人世间最暖最暖的棉袄袄!
下雨天,你为了给我准备学费,你把先前在坡上割来的蓑草,在水里泡熟,拿出来,一头踩在脚下,一头在双手之间灵活交换搓成绳,等天晴拿收购站去卖成钱,给我攒学费。你就这样嗞啦嗞啦,无休止地搓绳,从清早到傍晚,从傍晚至天明,一夜下来,草绳上染着你的血,你的双手,手掌像鱼鳃张开一样,血红,开裂!这道道裂口,这鲜红的血滴汇成了我的学费。
下雨天,当村口的小学敲响放学的钟声,春雨中,婆,戴一顶竹叶“雨帽”踩着泥泞与花香,蹒跚在我上学的小路上。婆来学校给我送雨帽,接我放学回家。我戴着雨帽,趴在你背上,你挽起裤腿,光着脚,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泥泞中,婆身后的脚印,组成一个个心型,那串串脚印,又像黑白琴键,时刻在我心弦上弹奏!
今夜无眠,今夜泪水涟涟,今夜我伴着婆的亡灵把往事一一串联,婆啊,纵有天大的稿纸,我也写不尽,你对我的疼爱连绵!
第二天,要出殡了……
叔伯们挽起孝布,把婆从灵堂上轻轻抬起放入棺材内。木匠把棺盖合上,左手拿长钉,右手抡斧准备钉棺盖,此时亲友们恸哭,我也号淘。随即,那铁钉便在棺沿上嘭嘭地钉着,这铁钉每钉一下,都钉在我心上,我心疼如锥子锥,婆啊,从此后人各一方,生离死别,孙儿再也见不到你了!接着,风水先生找来一根草绳,象征性地把我左臂拴在棺材上,并嘱咐木匠,起棺出殡时把草绳砍断,藉以斩断婆对我的牵念!这能斩断吗?区区一根草绳,怎能一断了之?须知,我的心永远和婆连着!
时辰一到,风水先生一声“起……”十几位精壮乡邻就抬起棺材,出院门,向后山走去。我也举起一个大花圈走在前头。我身后纸幡呼啦,纸钱飘扬,乐队中,锁呐声凄凉,这声音,这哀乐,我听后,迈不开步了。我放下花圈,转身扑到棺材边,抱住“丧杠”(抬棺的木头),我一定送婆一程,我一定要抬着婆走!十多年来一直是婆为我付出,我从没给婆尽一点孝,今天我要把婆高高举在头顶!可是晚了……我抬着婆,踉跄走着,幡然醒悟:今天,不,今后,今后等我有了儿女,我一定教导他们时时把老人举在头顶,行孝要趁早!
到了墓前,风水先生说墓中有水,我自告奋勇拿起铁盆钻入墓室内,往出来刮水。等刮完水后,我不急着出来,而是面朝上,躺在这潮湿的墓室内,这阴暗的一隅,将是婆的归栖。我要用我的体温暖干这身底的湿土,让这泥土中烙下我的身影,我要把我的魂灵系在这墓壁上,让我的魂灵来陪伴孤独的婆!此情此地心伤悲,潦草急填《醉花阴》:
雾锁松林人哭恸,岗上添新冢。
微雨落发梢,泪眼朦胧,往事心头涌。
思亲且把黄土弄,盈盈一手捧。
泣涕复凄凄,长跪呜咽,魂入婆坟垅。
棺材被缓缓送入墓内,婆就入土为安了。封口、上香、点火、烧纸、鸣鞭炮……临了,风水先生从婆的坟头掬一捧黄土,给我包入衣服后襟上,说,娃呀,撩起衣裳,包住土,起身往回跑,一路嫑和别人说话,进了门,撒在你屋显眼的地方,这捧黄土是你婆的恩惠,保佑你一生万事顺利!
我包回这捧黄土,进门撒在我家中堂上、粮仓上、自行车上,剩下的我包起来珍藏。后来我进城做生意,就撒一点在店里,我夜半写字,就撒点在我的书本上、书柜里,更多是撒进我的心田中。
啊,年年清明,今有清明,几十年过去了,每到清明,我都会把婆坟头的这捧黄土拿出来闻闻、看看,婆的音容笑貌就立即浮现在我眼前!
手捧黄土情深深,泣不成声泪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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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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