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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荣口歌

晚上,我和我哥在灯底下剥棉桃。棉桃是白天拣来的棉棵上未开的,碎青瓜蛋子一般,看不出有啥用处,晒开后里面却露出雪白的棉絮,柔软、洁白。它们最终会纺成棉线织成棉布,做成贴身的土布衣裤,会钻入我们的棉袄棉被棉褥,温暖许多个冬天。
但,现在,我们特别讨厌它们,包括讨厌青色棉桃散发出的呛鼻气味。是时,籽棉入仓、棉柴枯干,棉铃虫和棉蚜的高谈阔论已经结束,整个世界只剩下未开的棉桃。每年秋冬,我们都会做这样的事,那时棉花宝贵得很,能利用的绝不浪费。有的棉絮从青桃壳子里抽出来时还是湿的,像刚脱离母体的幼崽,黏着手指,无处躲藏,纤维拉出老长,有坚韧的质感,像绵延不断的日子。
那时,还没有我弟,我俩常犯口角。
我哥闻到了一股臭味,怀疑是我放的屁,骂我是“臭屁掌柜”,我回骂他“屎巴篓子”。这样争吵,并不能做出最后的判断,还有别的办法。接着,我们诵经一样,手指左右飞舞,口中念念有词,按照那时孩子的“规矩”开始裁定到底是谁干的。多年以来,我认为那是一种“扶乩”,而且还有专门的“咒语”:
叮呤咣当,海螺烧香。
哪人放屁,定准是你。
啪,我爸一巴掌扇过来:
好好干活,净论口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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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觉得我们念的这种童谣叫口歌,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它的俗称,不是民谣,不是打油诗,不是谶语,而是口歌。我们小时候有许多这样特别绕嘴押韵的口歌,也不知是谁编的,比如有取笑懒汉不劳动的:
英娃庙,董大汉。
吃唠饭,没事干。
拿起镢,去拚(pan)山。
放倒锨,学驴嘇(can)。
有晚上月亮地里互相逗趣的童谣:
月牙牙,捣茶茶。
小狗狗,咬娃娃。
吓得回家叫爸爸。
还有沿墙根摆溜溜时嘴里说的:
溜溜摆溜溜
摆到南头吃豆豆
豆豆吃不到
栽个大跟头
大点的孩子,会拿男女之事互相埋汰,比如捉弄互有好感男生女生时会说:
枸杞子根,深又深。
三花和四青亲又亲。
“三花”和“四青”可以换成三花女婿、四青媳妇,可以是立冬、有泉,可以是甫英、金贵,还可以是俊样、安民……还有很多,常常过耳则忘,了无痕迹。那时没觉得是什么好词好句,似乎也不必记。更多的有“懒婆娘”“吃咀媳妇”的段子,如“白天游门摆四方,黑唠熬油补裤裆”,也有警示作用,但存在性别歧视,万荣的婆娘懒的不多,勤快的多,并不输汉子。

 

我爸打心眼里认为口歌不是什么好东西,溜光锤子,论嘴皮子,瞎耽误工夫,特别不喜欢能说会道,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嘴炮们。许多年后,他有了大孙子,成天缠着他不是要讲故事就是背儿歌,可让这个硬倔的老头受了作难。我爸终于开始后悔自己对口歌的偏废,搜肠刮肚,找到了几支,都是民间自娱的荤段子。其中一首还涉及庙头的老汉紫元,叮嘱大孙子千万不能到庙头去说:锵,锵,嘁锵嘁,你嬷嫁给老蒋去,老蒋没钱,嫁给老阎,老阎没票子,嫁给狗撂子,狗撂子没银子,嫁给庙头紫元子。还有他们小时候抗美援朝期间编排杜鲁门的童谣:杜鲁门长,杜鲁门短,杜鲁门他嬷在屋熬洋碱,洋碱熬了一后晌,稀屎拉了一裤裆。我还真查了杜鲁门的母亲简历,这个密苏里州三个孩子的家庭主妇名叫玛莎·艾伦,端淑大度,教子有方,并没有做肥皂的经历,作为骡子商人家庭,他们家最有可能把屎拉一地是的骡子。
万荣口歌,口语化、歌谣化、世俗化明显,有用修辞如比兴对偶夸张拟人,有讲故事情节生动活泼,有野花之美,顿生万千欢喜。口歌大多不讲章法,却自带节奏,有劝化功能,有自谑功能,也有隐喻功能,落花有意,欢喜由心,似乎平时说不出口的话,编进口歌什么都敢说出来。比如,编女子缠脚的受屈的:
小姑见了大臭脚,
压住就用小刀削,
削下石垠倒鸡窝,
公鸡吃了不叫明,
母鸡吃了不闹窝。
女婿见了大臭脚,
黑了裤袄都不脱。
比如,编新媳妇的那几句:
银盆大面一面锣,
两眼就像一对娥,
奶头好像一对钹,
耳朵活赛弥勒佛,
尻子就是凉粉坨……
这样口歌段子,不能端腔读之,尤宜土话闲说,端端地让那尘土飞扬,唾沫星子飞溅,这才够味。连学校老师也不由地随口借用口歌词句教育学生:丑人多做怪,黑馍多夹菜;天旱多锄田,雨涝勤浇园……

 

口歌的创作人来自民间,但你别想找到真正的作者,他们隐没于草间,脚下踩着粪土渣子,头上顶上高粱花子,嘴里喷着大蒜沫子。他们可能是一个人,可能是一群人,也可能是几代人口耳相传、前后修订得来,时常也会根据时代或个人好恶即兴改编。可以确定的几首来自于个人的“作品”,代表了这种口歌的基本态度和腔调。一首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村里人保路期间听到的,那人有点憨傻,竟敢编段子骂县长,词句甚是无聊,却也合韵:安县长,拿绳绑,让人生气没处访,裟下媳妇你嫑想……还有永红乐人班子自编的一首《怕媳妇》:杨老大,叫有德,巷里人称稀米汤(汤发te音);杨老二,名顺国,外号就叫黍面馍……民间口歌也与时俱进,编出新段子。如反映当兵的段子:当兵好,当兵好,当兵能穿制服袄,坐火车,捏手电,南京北京遍地跑。还有反映当下生活的,如:五亩富士,六亩桃,三亩嘎啦不能少。小汽车,二层楼,公公走地婆看娃,咱这光景村里数……
村里匠人建娃,是个能人,砌砖、做菜、开药方、看风水,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跟他干活不累,他嘴里老有新词,像开个人单口相声专场。有人说,建娃,来一个“四白”,建娃手里活不停,张口就来:粉连纸、石灰墙、媳妇尻子、献爷馍。有人故意问,建娃,你咋知道媳妇尻子和献爷馍一样白?建娃说,见过么。建娃,性情中人,这人乘兴,一说起来,一大套子,往往刹不住,什么“四硬”、“四软”、“四黑”、“四光”“四爽快”“四日眼”都是带颜色的,少儿不宜。“四难听”不带色,记在这里:磨刀、刷锅、叫驴嘇、琉璃坡拉钢锨。

 

前段时间得到口歌民间收集人吴永珍老师的《万荣民谣》,翻开书页,许多熟知的字句扑面而来,如故人相聚。那些村中巧嘴、话痨、抬杠鬼、长舌妇曾经口诵耳热的段子落地为文字,虽然少了方言土语直接念白的冲撞,却也滋味十足,着实亲切。如《吃咀婆娘》《码牌婆娘》《亲狗狗,毛蛋蛋》,里面有熟悉的地名,如“终于上了伢景村会”,就是邻村西景村的古会,有亲情萦绕也是儿时听过的,如“亲狗狗、毛蛋蛋,……火燕燕”,印象里我妈就是抱着弟弟亲热地一遍一遍说着这几句,像唱着一首曲调悠扬的民歌。抄一段吴永珍老师收集整理的《亲狗狗,毛蛋蛋》如下:
亲狗狗,毛蛋蛋
喜鹊儿子火燕燕(一说“喜鹊”应是“蟋虫”,万荣特指麻雀)
火燕燕,飞向西
我娃吃奶不肚饥
火燕燕,飞向东
我娃长得水灵灵
火燕燕,飞向北
我娃越长脸越亲
火燕燕,飞向南
我娃长大挣大钱
… … … …
说起山西民歌,大都会想起《走西口》《想亲亲》《看秧歌》,这些多是晋中晋北民歌。晋南民歌,却少有传唱广泛之作。如《走绛州》《梦梦》《绣荷包》,虽然在本地颇有声名,但依然不为众人所知。其实,晋南民谣内容的丰富多样,数量之巨是难以想象的,几乎各县都有不少地域作品,有待有心人挖掘整理。
口歌,属晋南民间口头文学范畴,以儿歌、顺口溜、谚语、瓜句(谜语)为主,又不拘一格。有些口歌,不整自工,天性合律,读之意义非凡,朗朗上口。如描写村妇织布的口歌,“身坐金銮宝殿,脚蹬银链四串,手把悠悠秋千,口吃苏州挂面”,平仄已接近六言绝句。更多的口歌,成为映照生活底色的多面镜,吃饭穿衣、爱恨苦愁,晴耕雨织、男欢女爱,无处不有,无所不包。口歌里的民俗、俗事、世俗,装进了万荣乃至整个晋南社会的广阔图景,装进了烟火缭绕的生活画卷,也装进了我们曾经斑斓苍然的童年。
期待更多的口歌,被更多的人大声说、大声唱,被更多有心人记下来,这或许才是属于我们自己原生的rap。每一首流传的口歌都不应是沉默的文字,应该发出声音,发出属于自己的声响。我对其心怀敬意,正是因为它们从大俗而不从俗中镇定下来,并且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依然充满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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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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