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4日,老张91岁的大姨突发脑溢血入院。
由于年岁太大,采取保守治疗。
病势日见危沉,至7日,已经失去吞咽功能。
8日,医院建议转ICU,家人签署意见后放弃治疗,出院回家。
9日凌晨4时,大姨走了。
俗话说“老气难咽”,我们总以为被粗粝生活打磨91年的大姨能多撑些时日,未料竟走得如此急促。
心有几分歉疚,又怀有为她未过多遭罪的欣慰,我们匆匆驱车四百余公里于9日傍晚赶回老张的老家莱州乡下,亲历了一场没有哭声的送别。

没有灵棚,没有响器,没有哭声。甚至院门上过年时贴的红对子也未撕去,只在上面象征性糊了一张白纸,以说明眼下这户人家正经历一场白事。
昏黄的堂屋正中,大姨覆着黄色绸缎的“蒙脸”躺在由门板和板凳搭成的灵床上。
婆婆哀哀地哭了几声姐姐,我和老张泪流满面地磕头上香却也未敢放声——唯一守在大姨灵前的二哥夫妻大声地寒暄着,未见悲伤,哭泣在此刻似乎倒显得尴尬。
远在大连的大哥还未赶到。三嫂查出了“不好的病”,三哥陪她到烟台做手术。从突发急病到去世的五天里,大姨身边都是二哥一人打理。
二哥是个粗糙的乡下汉,不住地抽着烟,扯着一贯的大嗓门向我们絮叨几日来的辛苦,原本就不修边幅的他此时更显老相。
老张一脸悲戚地伫立在大姨身边,几次欲揭开她的蒙脸都被我制止——毕竟阴阳两隔,不宜多做打扰,而且自他生病后我内心也多了许多忌惮。
二哥见状,走过来一把掀开蒙脸布,大姨如沉睡般的遗容呈现在我们面前——两个月前,还清晰地说出“四儿”生日的“娘”已经永远睡去,不曾料到那次相见竟是此生最后一面。
老张再次泣不成声。无论何时,在大姨面前,他都像个未曾长大的孩子。每次回乡,拉着大姨的手坐一晌,即便病后无语,也觉心安。
灵前的长明灯忽忽闪闪,袅袅上升的青烟在风中弥散,仿佛诉说即将远离的不舍。有些东西还在,有些东西已经在时光里永远流走,一去不返。
故人忽已远,从此不相逢。

我们原以为见到生死两隔的亲娘,远路奔丧而来的他会大放悲声,然而一切很平静,甚至在磕头上香时他还在和二哥、和我婆婆说着话。
似乎所有人都做好了大姨随时离开的准备,近守的,远归的,都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二哥指着院里的一堆柴火,说俺今年终于不用来给她熰炕了,过年时也要出去耍一耍。
2016年初,90岁的大姨夫跌了一跤,摔断了盆骨,从此尚能自理的老两口陷入困境,需要同村的两个儿子轮流照顾。
那年中秋,大姨夫走了,老屋里只剩下大姨一人。
此后四年,大姨很少出门,两个儿子轮流给送来饭菜,温在灶上。
到晚间,大门落锁,一片黑寂。
大姨爱喝娃哈哈的八宝粥,爱吃饼干和点心,一个乡村老太太未免奢侈,哥哥们小有微词却也尽力满足。每次回来,我们都会给她买点心和八宝粥。如今大姨故去,床头摞着一堆包装完好的饼干,床尾还有未启的八宝粥,门口丢着我们中秋前带去的点心盒子。

94年我和老张刚结婚时,第一次来大姨家住的还是原来的院子。
记得那晚夜黑风高,老张和我半夜里被长途车丢在空无一人的汽车站——乡下的车站不过一间平房,早已关门落锁。老张找半天好不容易租到一辆自行车,载着我沿着一条沙路寻到了大姨的家门。
后来他告诉我,那天深夜经过的那条沙路旁边,就是村里的坟地。
四年前大姨夫埋进了那里,而今大姨也即将和他团聚。
当年三千块钱买来的这处宅院,以后想来是不会有人住了。
老屋房檐上的烟囱再不会冒出炊烟,房檐下挂着的农具也早已锈迹斑斑。
低矮的柿子树上挂着一个黄橙橙的柿子,捏一捏,有点软。二嫂说,你摘下来吃了吧。我摆手说不,随即拍了一张照。二嫂满脸不解的看着我,我说,就让它和大姨一样,自然地熟透,然后自然地掉落吧。
二嫂的眼神告诉我,她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在前来帮忙的三五个中年汉子指令下,二嫂手执一柄小黄旗一样的东西为大姨“引魂”,我们则每人执一根香火,静默地跟随其后从村头走向村尾。
“小上庙”走半程,“大上庙”走全程。该跪就跪,该磕就磕。
依然没有眼泪,一路上只听得走在前面的二嫂嘴里都囔着:“娘啊拿钱上庙啊……娘啊拿钱上庙啊……”
这个二嫂,和二哥结婚十来年,我是头一次见,以往每次回来她都“恰巧”不在。大嫂瘫痪不能前来,三嫂手术不能在场,原本我这半吊子“四儿媳妇”都做好勇担重任的心理准备了,幸好她深明大义的出现,担当了葬礼环节中不可或缺的儿媳角色。
如果大姨有灵,相信这是她几年来见到家人最多的一次,身旁最喧闹的一次。
村里来吊唁的人不多,来的也大多提两包黄表纸。所以院里的一张长桌上堆满了纸钱,“大上庙”那晚也烧了满满三大袋纸钱。我想大姨在那边应该不缺钱花了,如堂屋门上未有任何遮掩的红彤彤的期许——“荣华富贵幸福来”。
殡仪馆的火化间居然就设在进门右侧,火化炉的轰响伴随着烟囱里冒出的股股黑烟,令一向沉重而隐晦的死亡处理直呈眼前。
大姨排在7号,前面已经烧到了4号,需要再等等。陆续又有灵车开来,一个个被装入黄色尸袋的人依次被推进去,按号码排列着。
火化间或许就没有门,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一个生命在人间的最后一程,如同一道粗糙的流水线。
更吊诡的还在后面——不断有人端着铁簸箕从里面走出,然后搁在墙边晾晒。我猜测却不敢近前证实,直到叫到大姨的号码,两个哥哥一人端着一个簸箕出来,也放在排成一溜的墙根边,我才终于敢相信居然要自行把骨灰晾凉装盒!
白森森的一排,没有身份和性别。曾经或长或短的的人生里也曾喜怒哀乐过吧,也曾俊朗或明媚过吧,如今都还原成一样的形态和颜色。熔炉里带出的炙热,是他(她)们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缕温度。
没有眼泪,只有惊悚。
二哥付了殡葬服务的钱,一边又恨恨地痛斥如今物价飞涨,使得办个丧事多花了几多钱。
午间出殡,大哥摔盆的脆响,宣告着这场葬礼的最后收尾。
没有起伏,没有跌宕,一辆农用车把大姨载到坟地。
分离四年的老两口终于又同穴而眠,一抔黄土掩埋了他们漫长的一生。
他们就葬在老张和我当年走过的那条沙路旁,现在已修成了水泥路,不断有人和车由此经过。我想大姨这次真的不寂寞了,在地下和姨夫听听人间的声响,或许好过独处黑暗的恐惧和寂寞。

我也是在她的灵位上才知晓了她的名字,在这之前的91年,她是母亲的大女儿,是四个妹妹的大姐,是老吕家的媳妇,是三个儿子的娘,是老张儿时喊过“娘”的大姨……
大姨此生,除了病历或许没有太多文字记录,匆匆写下这些,是对一个生命逝去的追思和尊重,也是为老张念念不忘儿时抚育之恩的一份心愿。
文末想起梁实秋在《了生死》中用到的波斯诗人峨谟伽耶姆的四行诗:
不知为什么,亦不知来自何方,
就来到这世界,像水之不自主地流;
而且离开了这世界,不知向哪里去,
像风在原野,不自主地吹。
生命流水般来到这世间,又像原野上的风一样轻轻地飘走,去进行下一个轮回。
愿大姨彼岸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