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瞎子唱

小时候,听说要来“瞎唱”,我们都兴奋得跟过年一样,放了学,我骑着自行车,沿着村里通往县城的那条路,去迎接他们。终于看到他们了,下了自行车,和这些瞎子们一起走,边走边说。但是,从九十年代开始,就很少听到“瞎唱”了,依稀记得,最后一次听“瞎唱”是在初二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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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在村南的盘古庄村上学,上下学都要走四五里的山路,那天放晚学的时候,在山顶上远远地看到他们,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迎接。他们都用木头做的背夹,背着铺盖和日常用品。拿着用竹竿做的探路杖,哒哒哒,摸索着往前走。他们排得很整齐,贴着路边走,好像搬运食物的蚂蚁,有条不紊。

我跟老贾说,“老贾,怎么一年多没有来了。”老贾也并不搭理我,哒哒哒继续走他的路,我又问,“上次来还有七个人,咋这次只有五个人呀。”老贾空洞的眼睛一轮,嘴皮动了动,还是不说话。旁边的老王和我熟悉,他是育黎镇邓家村人,和我姥姥是一个村,论辈分还比我小一辈,他听出了我的声音,接过我的话茬,“老的老,死的死,乳山大鼓,也没有几天活头了。”

从记事起,就认识这些瞎子了,我能叫上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他们也知道我的小名。为首的那个瞎子姓贾,大家都叫他老贾,他是个睁眼瞎,眼眶里一片白,他喜欢仰着头,好像在看人,他的白眼球乱转的时候,我总是很害怕。老贾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涤卡料,被水洗的已经发白,但是很干净,肩膀上还打着两个补丁,可能是常年背着背夹走村串巷的缘故吧。

到了村里,村长把他们领到了大队部,他们放下行李,拿出随身的干粮,开始吃饭,晚上就在大队部的会议室里面演出。他们随身带着咸菜、豆腐乳,还有凉馒头和玉米饼子。会计给他们拿来两壶热水,村长又让媳妇炒了几个家常菜,给他们端过来,热心的村民给他们送来了两瓶老白干,他们这顿饭就吃得热闹了起来,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表情也活泛了,瞎子虽然看不见,但是心却比平常人清亮,南朝北国,时事新闻,了然于心。

几两酒下肚,老贾的话多了起来,老贾那年七十九,身体还算硬朗,胃口也好,他从十几岁就开始唱瞎子唱,他不喜欢别人称他为瞎子,觉得这种称呼对他们不尊重,他一直称自己的组织为“盲人文艺宣传队”,更喜欢别人称他们是公家人,实际上,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政府的确给他们一定的演出补助,这几年,他们自收自支,成了散兵游勇。老贾的“瞎子唱”是最正宗的,入门师傅是牟平的大鼓艺人吴先达,后来又师从荣成崖头的彭润之,彭润之先生是东路胶东大鼓最典型的人物,曾经去朝鲜表演过。听说老贾当初找彭师傅学习的时候,家里花了八块钱,那个时代的八块钱,可是了不得,能买一头小毛驴。老贾之所以是队长,除了唱腔正宗之外,还因为会算命,批八字,看风水,摸骨称命都略懂一二。

那天老贾的话匣子打开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老贾说过那么多话。吃罢晚饭,六点多一点,天还没有黑透,农村人很多活计还没有利索,老贾就先给我们讲了讲“瞎子唱”的来历。其实“瞎子唱”的雅名是“胶东大鼓”,因为表演者均是盲人,所以民间称为“瞎唱”。传说大鼓书的祖师爷是汉武帝时的东方朔,东方朔精通文史,奇智多谋,能推会算。皇帝让他教了四个盲人徒弟,大徒弟学会了算命,二徒弟学会了说大鼓书,三徒弟学会了推磨,四徒弟最差,只学会了“叫街”(讨饭)。后来,许多聪明的盲人都来向大徒弟和二徒弟学习,学会了算命,又学会了说大鼓书,所以直到现在,许多盲人既会说大鼓书又会算命。

胶东大鼓的主要伴奏乐器有鼓、板和三弦。由于胶东各地的戏曲兴起,这些戏曲多数用坠琴、洋琴、二胡、板胡等乐器伴奏,表现力较强,很受当地人民群众的喜爱。胶东大鼓受此影响,逐渐采用了戏曲乐队的伴奏形式,增加了坠琴、洋琴、二胡、京胡、四胡、三弦等多种乐器。

这次表演队伍里多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名字叫“大建”,是老贾新收的徒弟,这小伙子不认生,爱说话,一小会儿就和我们打成一片,他稍微有点视力,看东西只能看个影,十二岁那一年,老贾带着文艺队去大建村里演出,一下子把大建迷住了,一心要跟着老贾学瞎唱。老贾开始是拒绝的,但是听说大建的身世,就收下了他。大建的父亲是个瘸子,三十多岁才托人在云南买了个媳妇,花去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后来,大建的父亲在山上采石头,被石头砸死了,大建的母亲也离家出走,剩下大建和奶奶相依为命。直到遇见老贾,大建的生命才有了光亮,他的脸上也有了笑影。那天,大建穿着一身运动服,带着一个白色的鸭舌帽。村里有好事的女人要给他介绍对象,他的脸瞬间红了,低着头不再说话。

大概七点左右的时候,演出才开始了。老贾弹三弦,大建打板,老王打鼓,老王媳妇拉二胡,还有一个拉坠琴的,是海阳留格庄人,说话总是很冲,我们村里人都不大喜欢他,但是他拉的坠琴还是比较地道的。

大队的会议室里三层,外三层,我晚饭也不顾得吃,就在最前排的地方占了位置,拿着板凳坐在老贾的身边,村长把会议室的扩音器打开,家家户户的广播里都可以进行“现场直播”。有些没有占到位置的村民可以躺在家里的热炕头上听瞎唱。

老贾调好三弦,表情也随着严肃起来,白眼珠子咕噜转了几圈。咚咚咚,三声鼓,各种乐器一起演奏了起来,老贾演唱的第一个节目是 《武松打虎》,老贾仰着脖子,眼睛好像看着很远的地方,脖子上的青筋剧烈抖动,好像一条条蚯蚓在挣扎,他的声音很尖,很脆,像裂帛,又像炸雷。一下子就能让听众的心揪紧:

“铁拳砸了十几下,只打得猛虎两眼鼻孔冒血浆,好武松还是一个不住地打,决不让猛虎再还阳,众明公你要是听了这段事,难把那其中含义细思量……”

其实这段《武松打虎》我已经听了好几遍,但是老贾的每一次演绎,都不尽相同,每一次都有新的亮点。他的表情丰富,动作夸张,把角色演绎到了极致。

人群里不时发出叫好声,一曲唱罢,老贾开始喝水,老贾喝水用那种很大的罐头瓶子,里面泡着廉价的花茶。他喝茶不是小口地品,而是大口地灌,好像是吃咸东西齁着了似的。人们还让老贾来一个,老贾清了清嗓子,先唱了《大螃蟹》,然后唱了《馋老婆》,老贾在唱《馋老婆》的时候,表情诙谐,唱腔更是让人忍俊不禁。在观众的强烈要求下,老贾又唱了一曲《双妻害》,这个故事情节比较曲折,唱到动情处,老贾的嗓子顶不住了,气也有些短,好不容易才唱完了,此时他已经是满头大汗。

但是观众显然还没听够,老王媳妇放下二胡,站起来,她的眼眶是瘪的,据说生下来就瞎,我不大喜欢她唱的瞎唱,因为她唱的时候,嘴巴总是张得很大,露出很夸张的龅牙。她唱了一曲《谭香女哭瓜》,老王媳妇唱得很投入,动情处,就从那凹陷的眼窝里,流出泪来,很多人都受了她的感染,也跟着一起哭。紧接着大建上场了,我从来没有听过大建唱瞎唱,所以很期待,心里替他紧张,但是我的担心是多余了,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不愧是老贾调教出来的徒弟,大建的嗓子很亮,一招一式非常正宗。他唱了一曲《儿童英雄李大鹏》,我特别喜欢这个节目,大建唱出了一种特别的味道,在高潮处,他加入了一种很特别的尾音,回味悠长,扣人心弦。唱完后,获得满堂彩,老贾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颜,大建趁热打铁,一连唱了三首,分别是《诸葛亮打狗》《半壁店战斗》《湘子上寿》,唱完之后,回到老贾身边,老贾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认可。

表演一直到九点半,人群像潮水一样渐渐退了下去,他们在大队部的地上铺上塑料纸,然后放铺盖睡觉,那时候还是春寒料峭,他们夜里不会冷吧,我不禁替他们担心。我和几个小孩子舍不得走,跟大建找话说,我们心眼里崇拜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老贾说,赶紧回家睡觉吧,撵了三遍,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从那以后,老贾他们再也没有来过我们村,我也再没有听过瞎唱。后来我考入了大学,家里请客,那天我妈跟我说,老贾以前给我批过八字,说我是端铁饭碗的,一辈子遭不着罪,我妈夸老贾算命准,如果能找着他,一定叫他过来喝一杯。后来听村里的人说,老贾在我们村最后一次演出不久,就中风了,他无儿无女,进了养老院,几个月之后就去世了。他死后,盲人宣传队就解散了,乳山瞎唱也成了“绝响”。

至于大建,我在县城里见过一面,他开了一家推拿店,专门给小孩推拿,有一次我去找过他,他说还记得我,还能叫上我的小名。他给我倒了茶水,陪我坐了一回,他拿着收音机,收音机里放着费玉清的《一剪梅》,我提到了瞎唱,他笑笑,“现在还有谁听那玩意,这么多年不练,我也忘干净了。”从大建的店里出来,天空中飘着雨丝,我的心也变得湿漉漉的,我记忆中的瞎唱难道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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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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