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烧火、冒烟及其他

每年的四月份一到,布谷鸟的叫声就在田野上远远近近响了起来。

布谷鸟学名四声杜鹃,大概是因为它啼鸣时每开口刚好四声而其种群归属又属于杜鹃科而得名的吧。不过在我家乡,恐怕就连“布谷鸟”这个俗名也很少有人知道,更不要说什么“四声杜鹃”了。家乡人对这种鸟儿普遍用一个更直接通俗的拟声的称呼,曰“豌豆八果”。春播的时节,田间地头往往聚集起不少劳作的农民,每当听见“豌豆八果”的声音或远或近地传过来,忙碌的人群中如果有家里有儿子媳妇尤其是刚娶儿媳妇不久的中老年男性,一般都会被调侃,“豌豆八果,嗲嗲烧火”。

小编碎碎念的图片

我家乡称呼祖父一辈的长者皆为“嗲嗲”,“烧火”的说法则缘自“扒灰”,如《红楼梦》中宁国府上的老奴焦大醉酒后斥叱其主子贾珍贾蓉,“……每日家偷狗戏鸡,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即是影射贾珍与其儿媳秦可卿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同理,在上面的场景中被调侃戏谑“嗲嗲烧火”的“嗲嗲”也即戏说他同自己儿媳妇有不明不白之男女关系的意思。

2020年下半年的一天,我们村党总支黄总支书给我安排了一份差事:让我用电动车给村里充当宣传车,在村子里宣传省市县政府关于禁止焚烧农作物秸秆的政策。禁烧秸秆的政策在周边的村子已经被宣传了有些日子了,黄总支书向来是个“不耻最后”的人,现在终于能想到这件事,可能也是被上边压得实在受不住了。

我是一个残疾人,世纪末的一场车祸让我几乎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前几年靠一些老师同学朋友的帮助买了辆电动三轮车,平时为周边的人打打米,送送杂物,也充当客运,挣一点生活费。事情通常是很少的,每天平均下来大约有十三四元的收入,用来买米是足够了,加上政府扶贫补助,我基本上没有饿肚子的忧患。当时黄书记应许我搞宣传的劳务费是每天五十块,这对于我来说当然算得上一笔巨款了。突然接到这么一单大生意,心里还真是有点小激动。

 

家乡有句俗话,“没得秤砣不压人”,意思是凡是有点份量的东西,想揣兜里带回家总是很沉重的,想要有好的收获,就必须付出更多的精力。我很早就明白这个理,知道黄书记给我的差事,也许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秤砣。村里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我也都曾跑过,不过以前跑的都是“线”,而跑全村搞宣传等于跑的是“面”,相当于提升了一个维度,其长度里程从理论上说是没可比性的。然而现实中应该还是能够比较的,比如考虑到路的宽度、车的宽度,比如有一些车到不了的死旮旯,七七八八算下来,我估计总里程数大概是村域最长直径两公里的六到七倍、即十三公里左右。谁知第一天跑下来,才发现远远不止这个数, 我用五到十公里的时速跑,结果四个多小时还没跑完。

长时间缓慢驾车,精神难免有些倦怠,行至一处偏僻所在,我恍惚听到一声“豌豆八果”,按理说下半年是不应该有“豌豆八果”叫的,也许是我幻听了。当时联系到我的三轮车上的大喇叭里正播放出的“禁止焚烧农作物秸秆”的通告,忽然顽性大发,立即在村里的微信群里用黄书记的口气发了一则通告:

翊武村党总支黄总书记晓谕全体村民
只许嗲嗲烧火,不许儿子冒烟

家乡人大概都能看出这则通告的双关之意,而即使是明面上的意思,其实也用了一个“互文”的修辞手法,完整的表述应该是;只许嗲嗲儿子烧火,不许嗲嗲儿子冒烟。禁烧秸秆实际上禁的不是火,而是秸秆燃烧过程中产生的能污染大气的烟,这也是我对于禁烧秸秆政策的理解。至于潜藏的玩笑之意则可以这样领会:如果“嗲嗲烧火”已经成为既定事实,那么儿子也不许生气、愤怒甚至于到“七窃生烟”的地步——“冒烟”在这里的意思就是程度很深的生气、愤怒。当然,这都是玩笑,我估计黄书记绝对不会去怂恿、撺掇甚至鼓励“嗲嗲烧火”,即使再升他十八级官,哪怕让他当上“地球村”的村长,恐怕也不会有触碰中华民族的伦理道德底线的勇气。

如同网上一些卖情趣用品的商店在其广告宣传中描述的,几乎所有中国男性都有程度不同的阳痿早泄一样,我估计黄书记极有可能就是个程度不轻的早泄患者。我的宣传工作只持续了三天。第三天中午,他就通知我,不用再跑了。

其时正值秋收,在这之后大约不到半个月的一个夜晚,我村的秸秆焚烧几成燎原之势。这景况又被北斗卫星忠实完整并及时地反映给了相关领导,最后结果是“上边很生气”,黄书记被各有关部门“召见”,可能祖宗八代都被相关领导一一“问候”了不止一遍,可以想见,如果说因为自己老婆被“嗲嗲烧火”的儿子的“烟”还冒得有些顾忌,那么面对黄书记的相关领导的“烟”冒得就完全无拘无束酣畅淋漓自由奔放了。面对申斥责难口水盖脸,黄书记也惟有老老实实、唯唯诺诺、唾面自干。好在他有一个在全县都排得上号的、足以让全村人自豪的大肚皮,弥勒佛一样,“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所有申斥责难,他都一个人咽了下去并消化掉,回到村里后依然呵呵笑笑,完全没有“市”怒“室”色,转嫁不良情绪,一如佛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在这里这么肆无忌惮地揶揄黄书记似乎有点不厚道:仅仅因为他过早地停止了我的有偿宣传工作导致秸秆大面积焚烧又导致挨训斥而幸灾乐祸。我也知道:停止禁烧秸秆宣传与我村“秸秆燃烧星火燎原”二者之间虽有一定因果关系,但并不是很充分,就是说,即使我的宣传不停止,也可能照样会在迟一点的某个晚上的某几片田野燃起熊熊大火。

乡亲们为什么不顾政府禁令而要固执地焚烧农作物秸秆呢?

其实乡镇基层干部一般都多多少少知道答案,而大部分并未脱离农业生产一线的村干部则更是了如指掌。主要原因其实就两点:一是怕折腾,二是怕病虫害。

我虽然正出生在文化大革命中后期,但也许是由于过于年幼加上生性愚钝的缘故,对那场全国性的大折腾并无多少印象,对于诸如“早请示晚汇报”、“样板戏”、“忠字舞”更是一无所知,所有的文革记忆均得自于文学作品和附近一些老农的闲聊。

听老农们说起当年事,讲到演样板戏,他们就笑,“那真是没裤子穿还要叫人翻跟头!”现在老百姓好不容易穿了几年安稳裤子,他们担心几个跟头一翻裤子又会翻没了。

病虫害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隐藏在农作物秸秆里面的病菌和农业害虫不经过烈火焚烧、安然越冬后会造成翌年农作物大幅减产,这恐怕是任何一位农业方面的专家教授和所有农业一线的干部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我村也有并没有焚烧秸秆的少数田块(都是村委会周围的),它们的承包人第二年夏收后大摇其头:“这住在村部周围就倒了血霉,今年(产量)拼去年一半都没得!”

黄书记挨训后,禁烧秸秆宣传工作得以继续,只不过换成了汽车,也不知是由上面派下来的还是村委会租赁的或者是二者兼有,反正每到收获季节便在村子干道上可着劲喊。

喊(禁烧秸秆宣传)是照样喊,烧(焚烧秸秆)是照样烧。也不能说全无效果,但总是抱瓮出灌,费力多而收效少吧。好在黄书记已经在2021年年末的换届选举中退了下来,对上边的责骂即使有心也没资格承受了,真是可惜了他那个大肚皮。

上边对禁烧秸秆的工作也并非完全只有在出问题后训斥责骂,事先他们也曾替农民想了一些消化秸秆的办法:比如秸秆粉碎后还田;比如收集起来种植食用菌;比如氨化后养殖牲畜;比如建造沼气池充当填料,但都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可操作性基本不高甚至根本没有。

首先说稻草〔因为我家乡澧阳平原绝大部分种植的是水稻,所谓农作物秸秆实际上就是稻草)粉碎还田。

主要存在两个问题∶

1,禁烧秸秆是新生事物,而原有的收割机大部分都是老式,没有粉碎稻草的功能。收割机属于大型农机,强令农机主更换成有粉碎秸秆功能的收割机很可能会超出他们的经济承受能力,从而损害他们的利益。

2,稻草粉碎后病菌害虫会不会一块儿跟着被粉碎,这也是相当一部分中老年农民担心的。如果不会,仍然会大幅减少翌年产量,不过是把“竹篮打水”换成“筲箕担水”,结果还是一场空。

其次是种植食用菌和充当沼气池填料。

食用菌和沼气池都不是新鲜事物,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村就有人搞过。
食用菌本来就不是什么高档食材,菜市场上从来不缺,和本地蔬菜的价格基本持平或者略低,生产者都是附近的农民,从事这一行已有几十年,用极大的劳力换取极小的利润,“针尖上削铁”,现在猝然要大量的农民去和他们争夺市场,我真不知想出这主意的人是吃什么长大的,我们这里有一句很粗鲁的俗话,“没菜吃想到裤裆里去了”,大概就是说的这种人吧。
还有建造沼气池,我听附近的很久或者不算太久以前搞过的人说起过,他们反映主要就是产气不稳定,填料也不能光靠稻草,还需要大量人畜粪。

 

最后说说稻草氨化后养殖牲畜。

稻草氨化可就完全是个新新新名词,以至于我只能到互联网上去了解,查了一下,择要者摘录如下∶

秸秆氨化处理技术

1,秸秆氨化的含义:
就是在密闭的条件下,将氨源〔液氨、氨水、尿素溶液,碳酸氢氨溶液〕按一定比例喷洒在植物秸秆上,在适宜的温度条件下,经过一定时间的化学反应,从而提高秸秆饲用价值的一种秸秆处理方法;

2,秸秆氨化的作用:
秸秆氨化后增加了粗蛋白含量,改善了秸秆的适口性,加快了采食速度,增加了采食量,提高了秸秆的消化率及养畜的经济效益。

3,秸秆氨化的方法(略)

即使是抛开消化秸秆这个主要目的,氨化秸秆养畜也可被看作农民增收的一条便捷途径,何况它毕竟还是消化了一定数量的秸秆,尽管数量很少(说九牛一毛未免太夸张,“九毛一牛”总应该有吧)。

不知政府相关部门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项目。

在我看来,扶持,或者至少是引导社会富余资金流向这个项目,在每个乡镇建起一两个示范养畜场或者养畜村,总胜过每到收获季节大小宣传车从早到晚在那里走村串户地“天灵灵,地灵灵,田里稻草切莫焚(烧)”吧。

我们很大部分基层干部都是在那里被动地行政或执政,他们只知机械地执行上级的政策指令,而不去理解消化这个政策指令,他们很少去思考这政策指令的最终目的、执行环境是否已经变化、执行对象是不是已经改换、执行过程中如何把握“度”和“量”的平衡以及如何应对不断变化的新情况,等等等等。

被动行政的干部往往缺乏责任心,谄上渎下,对待下属喜欢搞“一言堂”,工作作风简单、粗暴;

出了成绩便揽功于己,出了问题则诿过于人,动不动就鼓着两个眼珠子骂人,并常常将这种作风自诩为“粗犷”“豪爽”。

关于骂人,家乡有一个堪称经典的笑话:

有户人家娶了一个稍微有点智障的新媳妇,但没几天就闹着要回家。
旁人问及原因,傻媳妇委屈地回答:
“这日子跟他真是过不下去了。
前天炒丝瓜没刮皮他要骂,昨天炒苦瓜刮皮了他也要骂,今天北瓜(即南瓜)我整个煮,给他一个人吃独食,他就笑哈哈。”

我想,这傻媳妇还真是挺委屈,“君家妇难为”,丝瓜皮太糙不刮没法吃,而苦瓜皮光滑不用刮皮,男人为什么不对她解释清楚呢?
结果当然只能对着整个煮的北瓜苦笑了。

挨骂的下级干部的委屈大概就如同这傻媳妇,“反正我苦瓜刮皮了你也要骂,干脆,我不光北瓜整个煮,连毛芋头皮都不刮了。”

干部的作风需要转变,变简单粗暴为细致温和。而想要细致其工作作风,又需要大兴调查研究之风,当然,这是另外的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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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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