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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营生

姥姥聘给姥爷的那年,她老汉从系舟山一处背风的圪梁上摔了。舁出来时,人成了死肉疙瘩。她小叔风急火燎跑回窑洞,哭喊姥姥,嫂啊,老天爷讨命,我大哥么了。她撂下针线,端着涨圆的肚子,鸭步到霍老湾村小学,叫出时年六岁的大舅,相跟上去别死人。
她小叔虬眉杏眼,背兴面皮,一辈子寡汉。往时,狗怂在他哥屁股后,木木地挥鞭子,帮顾五头黄牛。姥姥不劳他操办后事,求告到村长家。村长说,你养着一个,肚里还揣着,糠皮都吃不起了,凭什么打棺材。姥姥说,好歹掘个安身的坑儿。村长吆喝邻里邻外几个汉子,往玉米地挖了坑,葬下那副身子,铺层草席,撒上黄纸钱,覆蔽黄土。隆起的坟丘前,扦一牌杨木,上书“李子明之墓”。姥姥摁倒大舅的头,教他三拜,又叫他哭。大舅哭不出来。姥姥掐紧他胳肢窝下的肉皮。大舅哭了,礼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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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婆姨热心,托人问讯,晓得山下东南宋村有个穷苦后生,在太原铁路做营生。操持什么活计还不省得,但个把月能赚一块多。后生借一辆解放牌自行车,往东行至西张村,又折南,朝系舟山方向蹬去。前后两个多钟头,人在霍老湾村露头。村长婆姨领着他,攀上一处满是枣树和杨树的土坡,拐至半山腰的开阔地。矗他面前的是三户窑洞。居中一户的姥姥打漱一通,好赖掩了十几根白发,胰子抹净脸,嘱咐大舅安分坐着。村长婆姨推门进来时,招呼他上炕。姥姥给倒了一茶缸白糖水,说了些寡淡话。
临走前,姥姥才知道他叫杜秀根。老家在内蒙。家里太公死得不对付,咒死一批亲的。活不下去了,杜秀根孤身走到忻州,投奔嫁在东南宋村的二姐。二姐老汉有地有牛,除夕锅里能煮盆大米。但就一点,他家炕头还有个瞎子婆姨。人还生养了三个高不及膝的娃娃。他二姐和瞎大娘吵过,打过,哭过,定下轮流睡炕。杜秀根来了,哪里讨得好。各种脏苦营生,都得干;干不利索,新抽的杨树枝往背上抽。二姐心里苦,也只能哭,怨不得谁。长了几岁,老天可怜,教他走时气,铁路招工入选了。挣出来的钱,除罢护养自己的命,还要腾出多的寄给二姐。她有两个娃。这是命。杜秀根没怨过,也没处怨。
聘礼是一个搪瓷洗脸盆,一对茶缸,两条干净毛巾,一块香胰子,外加两棒马牌润面油。一年终头,只逢大假,姥爷才能从太原回忻州市西张镇霍老湾村的窑洞。大舅老盼他回来,因馋他带回的两个包着红糖的锅盔和一颗水果糖。他和二舅,一人一张锅盔,一人半颗糖。糖由姥姥咬成两半。不均匀时,大的归大舅,小的归二舅,碎沫子归姥姥,抿个甜味。糖纸由大舅收去,搌平,压在炕席下。姥姥问他囤这做甚。他说,一张糖纸,就是叔叔回家一次。他有关于李子明的记忆,遂叫姥爷“叔叔”。二舅虽非亲生,仍喊姥爷“大大”,父亲的意思,从姥爷姓杜。后来,我母亲和三舅出生。没几年,窑洞挤不下了。正好姥爷攒下余钱,姥姥吃糠皮吞野枣抠抠搜搜也存下三十多块。他们凑补,求借,好赖整齐一笔款子,到山下的西张村辟了宅,安了生。那时大舅已成年,承继他老子的业,住山上的窑洞,养着十来亩纯靠天水的玉米地和一片收成淡薄的果园。五头黄牛,一头随了他老子,在系舟山底摔成了泥;一头卖了换粮;三头归了无子女的小叔。
唐山大地震时,西张村铁喇叭昼夜吆喝,不准人睡炕,一径铺盖到院,睡院子。当时,姥爷在太原。姥姥照料三个孩子,战战兢兢,夜夜受怕。大舅连夜从霍老湾下山,沿路摘些青枣、酸枣和沙棘,带给弟弟妹妹。他肩起大哥之责,帮姥姥守院。国家安定些了,大舅又回到霍老湾。姥姥劝他在西张落脚。他说,我就爱住窑洞。
大舅叫李玉清,面相憨厚,小麦肤色,身骨壮实。虽没上过中学,但识的字多,常听收音机,凡能搜刮到的书,他都读了个遍。遇到不识的字词,便拿一颗石灰疙瘩涂记,攒够数,请教霍老湾小学王校长,也是村里唯一的老师。王校长可惜他是个好苗子,掏箱底拾翻出自己的中学课本和一本古旧的新华字典,郑重其事地交到大舅手上,嘱咐道,玉清啊,我有岁数了,村里没几个学生,但也得教下去,将来就指望你了。
大舅喜欢闻书。新书有股油墨味,胰子净手后摩擦书页,能滋出热乎乎的劲儿,像是蒸白面的香;旧书带着古董式的霉味,枯黄的纸面偶尔冒出一两个霉点,闻着像是发潮的糠皮。窑洞炕上总是散放着书,被褥里和枕头下也是书。新的旧的,他都不嫌。是好是赖,也拎不清,纯粹乎爱,见着书心里踏实。姥姥趁孩子们午睡,便溜到西张大小垃圾堆上,来回翻捡,哪怕找出半张老报纸,她也稀罕,带回家,用手辗平,再拿袜楦子拍压褶皱。有的纸块粘上泔水或别的腌臜东西,她也有办法清理。辛劳一个来月,她变戏法似的从炕席下取出平平整整一小沓带字的纸,递给大舅。母亲和三舅那时念小学,买不起文具,只是裁一截高粱秫秸,插个指头肚长短的石墨芯,作铅笔使;买铺子里一毛一大张的粉连纸,切成薄薄的三十二份巴掌大小,针线缝过脊背,便是一份写字本。母亲嫉恨姥姥不肯拿捡来的旧纸给她用。三舅学样,跟着哭闹。他们说,大哥要书纸做甚,整天扒拉那些,书缝里能给你抠出个婆姨?姥姥听进去了。她思谋道,大舅是二十二的大后生,不娶婆姨让人笑话。
太原铁路上有个工人,也是忻州的。一天开饭,他见姥爷圪蹴着啃窝头,凑过去闲告诉。他说他知道一户人家,东张村的,老子教书,婆姨在豆腐干厂,有一儿一女。儿子成家了,闺女大了还没聘,比你家大儿少个一两岁。姥爷说,那你给说叨说叨,回头少不了谢媒礼。他说,这事你得跟你婆姨商量。姥爷说,我不是亲老子,但也做得了主。他说,那家闺女,哪哪都好,就是腿上有些不利索。姥爷道,瘸子?他说,腿受过罪,落了病根,稍微有些不对付。姥爷跟工头讨来一块从烟盒里抠出来的锡箔纸,教工友写下东张那户人家的名姓。等到星期天赶回西张,和姥姥商量这事。
开始,姥姥不乐意。她骂姥爷,娶个瘸子,教我儿受一辈子罪,下不了地,动不了工,要这婆姨做甚,养着当奶奶供嘛?咱什么家庭,凭白请个活菩萨镇宅?姥爷不好驳斥,只啐一口道,你儿子你儿子,爱逑咋就咋,我还待要操你这个闲心!可到底,姥姥收起了那张锡箔纸。她左右求托,央了四五个婆子,去给大舅说项。有闺女的人家一听,都拒绝了。回给姥姥的话,要么是自家闺女不急;要么是你家后生条件好,不敢高攀;有的较委婉,言及山上窑洞蛇虫多,闺女受不住。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嫌大舅穷,没个正经营生,盼不到好日子,怕跟着遭罪。
姥姥骂嚷大舅,你也像个人,寻个营生,好好过活。大舅不听,镇日窝在窑洞翻书睡觉,要么横躺系舟山腰卧看牛羊,数辨杂草,裂着脖子想象当天的云又像哪个。有的牧民招呼他帮忙赶牛。他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捡起土坷垃,便去帮忙招架。有的婆子提不动水桶,他撸起袖管,弓下腰,帮衬起来,不要一瓢一碗回报。有的窑洞停电了,他不知道打哪学样,过去检查电闸、电线和灯泡,竟也能拾掇得像模像样。不过最乐意扑颠的地儿还是霍老湾小学。王校长稍有抱恙或下山忙事,便召大舅救场。他学究似的,板正身子,抓起石灰疙瘩,在涂墨的板上,写下当日亟学的汉字或四则运算。王校长说,他的修为,教那些土瓜蛋子绰绰有余。一来二去,拢共一间教室一个班,一片野地做操场,一颗上课铃的小学,经常冒出大舅的身影。王校长客气,把多半补贴塞给他。他不受。王校长佯作生气,说你不要,我以后就不能叫你了。大舅只好接下。
如此,过了一年。王校长儿子在西张村置下宅子,娶了媳妇。他们阖家下山,户口一并迁去。大舅正式接任霍老湾小学校长兼唯一教师。只是,那黄土和红土糅交的砖,垒砌的豆大教室,已经坐不满十人了。上面动议,要他们往山下走。有点积蓄的,就像王校长一样,挪村过活了。剩下的都是穷苦人家,没本事,赖在祖宗的窑洞里,得过且过。一个月最多一块津贴,有时还压着不给,或是没有。大舅这个恓惶校长,用母亲的话说,就面儿上好听,仿佛是个人物,但凡见过那学校,毋宁说是教室的真容,都觉得还不如西张的掏粪工。
姥姥熬不住,托人把话递给东张村那户人家。她也做过打探:闺女姓张,单字一个“慧”,虽拖着一条不见人的腿,但面皮干净, 本分老实。可人家听得,大舅镇日闲荡,无所事事,几为蛀虫,人家还不乐意见呢。姥姥气冲冲地寻上门,攥紧张慧她娘的手说,我大儿可是有正经八百的营生的。她摆出派头,铿锵正言,大舅是霍老湾村小学的校长,赚得不多,但有玉米地和果园帮济,回头再养两头黄牛,日子就红火起来了。张慧她娘有意成事,但不好明言长短,怕显得自家嫁女心切,将来矮了一头。她推说等老汉回来再计较,至少先让两人见见。
定下一个周末,姥姥姥爷穿扮起来,押着大舅,走到东张村张家。两方家长倒不拘谨,坐在炕上,磕着瓜子,叨啦那十年和大地震,各有说辞。他们教张慧和大舅单独处在空家,“互相了解了解。”大舅问个姓名,年龄,稍稍打量张慧的身段,便哑口了。他话本不多,平时囊进眼里的尽是山山树树、窑洞黄土、学生蛋子,哪照会过大姑娘。张慧反问道,你大大姓杜,你怎么叫李玉清?大舅说了自己的身世。另一头,张慧父亲从姥姥口中听得大舅爱拾翻书,他便乐意这个女婿。只是须讲定一条,她闺女腿脚不便,平常做个饭,穿插个针线,马虎的家务,倒没问题。可是进不了地,摘不了果,牧不得畜生。两口子要有个争闹,言语上稍不对付是人之长情,但千万不能动手。要是让他们闺女皮肉受苦,死活饶不了他。姥姥说,换作自家闺女,也是这个说法。姥爷帮腔,瞧他这个面相,就是个老实汉,不可能欺人的。张慧她娘招呼他们进门,当着长辈面,做主道,你们要没个计较,这事就定咯。
民政局登记后,两家亲戚吃过饭,正式礼成。大妗搬到霍老湾窑洞,主张起大小事务。大舅照旧当他的校长,农忙时,操心玉米地。约莫月底,两口子借个驴车,赶下山来,拜见长辈,住一两晚。二舅、母亲和三舅都不乐见大舅。他一到家,姥姥就变样了,脱下他的鞋子,哄上热炕头,搅拌好白糖水,教他喝着歇着。对儿媳也是百般殷勤,不肯她沾水,只让窝在炕上。由她做些针线,或缝个布鞋,不多打扰,还让弟弟妹妹不要缠着大嫂玩,尤其仔细大嫂的腿,别教她受制。二舅憨实,早早跟了工地和泥搬砖。母亲和三舅,没功课时,姥姥打发他们出去捡羊粪蛋。有人家要这个。赚个一二分钱,强胜没有。母亲说,就好像我们待在家,你姥姥就不能专心伺候李玉清了。到底算来,对这些儿女,姥姥一个不欠。可她总是一副欠了他们三辈子的苦样,尤其是对大舅。
大妗在姥姥家住得不多。但凡住下,姥姥有事没事总拿她的腿说话。“哎呀,你留心你的腿,可不能磕碰。”“快别动,我来我来,操心腿。”“嚯呦,你那腿可做不了这营生,放下我一会儿弄。”有一次,大妗怨道,婆婆,我这腿是旧病,受不了苦重活,但这点生计还是能操持的。大舅也说,人在家就能做这些,省省你的闲心。姥姥骂大舅,没你个脑子,你皮实就多干活。大妗跟她爹娘告状。二老反训起自家闺女,你婆婆是好意,到你嘴里怎么就成了揭你的短,识点好歹。大妗忿恨道,我就不耐烦你们说我的腿!整天腿来腿去的,我一个囫囵人,就剩这条腿了吗?
母亲察觉到大妗的脾性,遇到零碎活儿便交托过去,像是缝个松紧带、补个衣服或是舁个小水桶什么的。姥姥要是念叨,母亲顶撞她,就你有胳膊腿,就你最日能,啥啥都归你,你去补天,你去治洪啊!姥姥看出大妗的脸色,不好言说,念了母亲两句,便由她去。可是栓在嘴上的腿长腿短,成了习惯,总不免一天说上十七八次。大妗不畅意,话也递不进大舅耳朵,索性像个瘫子,缄住口。大舅呢,每次回家,祖宗似的,尽由姥姥安顿前后。姥姥停不住脚,嘘寒问暖没完。从玉米地的籽,到果园的苗,细致到班里的学生,雨间的山路,来年的铺排,都要劳心一遍,才踏实去取柴烧火,蒸上窝头、土豆和地里挖来的野菜,置办饭食。二舅不怨姥姥偏心。他怨大舅心安理得,不往家里拿钱就算了,还挤占三妹和小弟的粮。他在工地受一天,赚四五分,都交给姥姥。到头来,有那么一二分进了大舅的肠胃。他明里暗里叫苦。姥姥装聋。母亲懒得说她,也不怨她,只是不待见大舅。至于三舅,年纪尚浅,不省得这些,就算省得也不关心。来日姥爷铁路退休,他是亲生子,指定接班。他后面的路铺好了,只待撑过这老长一截时间,安重身体,长大成人。
人嘛,总会老的。大妗父亲在那十年,因吃过墨,受了制,落下病。近来,查出身体有个瘤,已是晚期。医生说就这三五月的事了。他不愿意死在医院,回家躺着,一天输一瓶液。大妗在跟前伺候。大舅也隔三差五去看望,有时带一斤牛奶,有时带两斤鸡蛋。这都是姥姥叮嘱的。老丈人见着大舅,耐不住要讲些像“家和万事兴”、“男人要有自己的营生,不是挣钱的那种,得能安定自个儿”的大道理。后来,许是丈母娘在旁鼓风,他的道理变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养儿防老”这类。大妗不爱听这些。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她说,不想让孩子跟着受罪。她娘和姥姥明里暗里都说,生儿育女,天经地义。大舅老丈人临死前,交待儿子,宅子里给你妹妹留一间房;库房有些书,让你妹夫挑挑,拣有用的拿走;剩下的,你看着操办吧。
大舅自得了一些封皮崭新的书,便腌进去了。谁叫也不听;谁喊也不理。半夜掌着灯,冬夜就着火,读个没完。吃饭,还要腾一只手,压着书页,瞟几行字,才能塞口粗粮。拉屎,更是双手捧书,屁眼干了都不知,惹出好些痔疮。走路上更要掏出别在腰间的书,看百十个字,上完课或受完地,再续着读。没人知道他读什么。或者说,没人关心他读什么。
大妗识得几个字,但也只到小学水准。尤其多年不摸字,荒疏不少。见大舅老把脑袋埋在书里,东西不听,南北不顾,自耐着一口气,忍不发作。秋后,她回娘家照顾,嘱咐大舅照管窑洞前的玉米。今年收成不赖。她思谋冬天烧的炭、来年的种子、一季的小米白面应该够数了。搭一辆翻斗车,她回了娘家,问清粮价,比自己估量的还要高二分,喜不自胜。夜里,收音机报道,忻州局部地区有雨。她忧心窑洞前晾晒的粮,咒两句老天爷,可千万别下雨。又自念大舅老大不小了,雨前,应该省得扯出衣柜上的塑料布,苫住玉米。心劳到睡不着,听外面的夜,不知几时糊了眼,失却意识。次日一早,慌慌醒来,见西张的天是干的,太阳不在,但也无雨。她瞭向南边的霍老湾,景深的系舟山贴入天幕,活像一幅规整的少儿对山的想象绘图。山顶衔接厚实的云团,不似煤黑,但有炉灶的灰色。她娘催她赶早回家照料。她站在西张村和东张村的交界地,身子朝南,左右顾看,见有上山的车便拦住问道,去霍老湾吗?费老大功夫,撞见过路的王校长。他们碰过两面,识得对方面孔。王校长说,西张到霍老湾不到十公里,天连着,这边没雨,山上也得晴着。大妗想着王校长是文化人,有见识,眺几十眼,山上确实不像有雨色,才镇定下来,再宿娘家。第三日,赶早,搭上车,踅回系舟山脚,借树枝助力攀登,勉强上得半山腰的开阔地,走个半百步数,见地上湿潮,寻念是窑洞人家倒去的泔水,或饮牛撒漏的水。近到自家窑洞跟前,抻紧病腿,另一条腿颤巍巍坠下,歪出一个揪心的姿态,查验地上的玉米棒子。湿的。湿的。尽是湿的。湿粮的价远低于干粮。这道理苶子都省得。她推开窑洞门,一个糙汉子,看上去像两天没开热灶,脸也不洗,光屁股蜷在被褥,伸手蘸了唾液,径自翻书。大妗抢过书,撕成两半。不尽兴,又对半撕去。再撕。雨怎么一茬一茬淋得玉米,她就怎么一捻一捻地撕书。
“枪崩鬼,好好的书,撕了做甚?”
大妗眼珠子吧嗒吧嗒,不说话。大舅没个计较,从枕下又取出一本,瞪她一眼,壮胆翻书。大妗咬着牙,抢将来,又撕个粉碎。纸沫子扬了一炕又一地。
“疯逑了, 这是你老子的书。他宝贝得很,死了才肯送我的。”
“宝贝?有你的脸!这能抵粮吃,还是能进存折?整天瞧书,你瞧一辈子,瞧出什么名堂了?”
“要——要什么名堂。就是看看,又不妨谁,不害谁。”
“我爹冲这些书,被人打,落了病,人没了。你冲这些书,迟早被老天爷收了神,成个苶子。”
“我——我不跟你妇道人家掰扯。你不省得。”
“鬼你的扯。外面下雨了晓得不?玉米都湿了晓得不?湿粮什么价,你没个数?”大妗气不过,推开大舅,掀起炕席,抽出压着的两本书,看都不看,一把撕了。见大舅嘴里囔囔,眼有怨色,裂开嗓口,骂道:“湿粮发了霉,进了虫,跌了价,怎么论?要不要活了?”
大舅从另一侧炕席下取出一本旧书,递给她,教她再撕。大妗气不过,拿起书,掷在大舅脸上。鼻梁上磕出一道血印。他省得事儿重了,马虎赔歉,说雨势小,没下几斤,所以没当回事。大妗拄着病腿,踱出门外,持起铁锹,拨楞玉米,见风腾地,干燥快些。大舅麻溜穿衣出来,抢过她手里的锹,卖力干活 。大妗不待正眼睬他,回家烧火煮水,收拾废纸,拢出一簸箕,泄进炉火。
虽烧了几本,慑住大舅,使他失了明胆。但架不住他偷情似的,鬼迷溜眼地蜷进书堆,继续他的执迷。大妗说不上是嫉恨,还是厌倦,懒得在书上跟他置气了。事实上,她什么都不置气;雷霆大的,芝麻粒小的,你的,我的,所有的那些事,她都不计较了。仿佛一尊嵌进窑洞的土地神,摆出老死炕头的决心,镇日闲活,该操劳的也操劳,但不该忧心的,绝不费心。
李达出生后,大妗娘接她和孩子住在东张村。大舅乐得清闲,白天随便授几个汉字,教教三位数以内的加减,有时兴致高,拿本《水浒传》或《三侠五义》,俨然说书先生,开讲一二回。晚上,山神般晃荡系舟山脚和窑洞各处,嗷嗷两口劳动号子,踩平杂草,同山楂、沙棘、酸枣各树念叨些梦话。有了困意,抹黑回到窑洞,就着纸窗外磨砂月色睡下。电灯,一个人没必要点。白面和鸡蛋,也统统让出来。这些都是山下那对母子该享的。他很少想到孩子。就算想到,也只是得意于自己将“鲁达”的原名配给儿子的智慧。他喜欢鲁达的粗细得当,既勇莽,又腹谋,结局更是契合他命运的善终。一周到头,下山看望儿子,除了要紧的续命的粮油,其他一径交到大妗手上。加上姥姥和她娘的好话,大妗积郁的怨散了些,多少愿意搭理大舅的话茬,见儿子或笑或哭,能生出相应的情绪。姥姥私下跟他丈母娘说,果然是要生养孩子,不然老长一辈子,怎么熬得下去。他丈母娘连连说,可不是嘛,咱要死要活几十年,不就是为这些子女。
李达庆“百岁岁”时,挪窝到姥姥家。担子甩给姥姥。她不叫苦。只是凭白给母亲增了营生。姥姥操心不到的,便要母亲帮手,毕竟大妗腿脚不便。二舅工地搬砖和泥的钱,又要摊出部分做侄子的营养。姥爷常年在太原,无暇顾及家里。偶尔回家,见小孩子哭哭笑笑,心里也欢喜,对姥姥的各项吃穿用度没什么较量。原本照养四个孩子,姥姥就够劳心了。现在,第三代子孙来了,她加倍操劳,三分力气,十二分营生。母亲不忿,凭什么大舅不来照料,他是老子,还是我是?母亲的情绪多多少少露了出去。大妗便说,时候到了,我们自回窑洞。大舅每次来时,照旧一副祖宗样,脱了胶鞋,盘腿上炕,等着姥姥递去的白糖水和一箩筐关切的问话。他倒像个哥,问起母亲和三舅的作业。母亲说,明年就不上了。大舅问缘由。母亲咬牙道,钱都养孩子了,哪儿有我上学的份?姥姥叱骂母亲,款款向大舅大妗解释道,她自己念不下去,岁数也到了,学个裁缝手艺,将来也不亏自己。大舅沉吟道,还是得念书啊。至于三舅,压根不喜欢上学。他整天吵着要一辆解放牌自行车。姥姥说没钱。他怨怪侄子和大嫂抢了他的钱。那些奶粉、鸡蛋、肉粥和姥姥变出来的各种营养品,都应该是他的车铃、脚蹬子、轮胎和辐条。
大妗冷眼瞧着,连带姥姥的无微不至都怨恨起来。她故意起个由头,说她父亲托梦,要给孩子改姓为张,叫“张达”。姥姥让大舅跟她说话。大舅好言相劝。大妗不依不饶。大舅想松口,他本来在意的就是个“达”字,姓于他而言,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摆件。姥姥几乎要给大妗跪下。大舅拦住,破开脸面,骂嚷几句。当晚,大舅大妗和孩子,搭车回到霍老湾。大妗说,这是你儿子,你甭想逃了。大舅说,知道知道。他终于把书收了,踏实做起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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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达五岁头上,大妗哥哥出车,糟了祸,人当下就没了。大妗她娘哭了月余,下到医院,又熬了十几个日头,关合了眼。大妗非说她娘是姥姥咒死的,她爹娘大哥都没了,剩她孤寡一人,李达便再无“改姓”之患。姥姥哭肿老眼,跟谁说理去。跑去砖窑拉砖的二舅,委托自家婆姨和母亲,好生跟大嫂说项。大嫂不听。她疯得不成样子。没多久,又念姥爷,是姥爷那族的厄运,没清算完,转到她家了。她哭道,我爹娘才五十来岁,人就没了啊。姥爷不跟她扯道,只是不客气地跟大舅说,自家婆娘自家操管,莫带坏了娃。大舅说心里有数。可他哪里能劝住。大妗又说窑洞风水不好,嫁过去才闹出这些事。大舅嫌烦,躲进他二叔家的窑洞,和这个老寡汉过活。二叔劝他两回,也知没用,根在大妗,便认理了,只说大舅愿意住多久就多久,但别误了孩子。
大舅能见到李达。上课铃响前,他透过教室窗瞭去。大妗牵着李达到校门口,由他屁颠颠跑进教室。大舅让他坐定,再等一两学生,便敲铃开课。大妗听到铃响,嘴里喏喏一句,踅回窑洞,取出衣柜抽屉里囤积的一摞黄纸和金纸,裁叠冥钱和金元宝。堆满一竹篓,等到一个她认定的日子,背到一个山圪捞捞,点火烧了。有牧牛羊的撞见,开始还打招呼过去,玉清媳妇,给谁烧纸呢?她便怨毒一句,给你。那人啐一口,晦气。下回见了,驱牛赶羊,鞭子甩得呼啸,早早避开这尊瘟神。有人找上门,要大舅千万管住自家婆姨。“一则,要引个山火,这可了不得;二则,圪捞捞钻个毒蛇金钱豹的,自个凭白遭罪;三则,确实瘆人。本来霍老湾靠天吃水,经常断电,已经没几户人家了。但凡有能耐的,都搬去山下鸦儿坑和西张辟地建宅。你这个婆姨若再胡闹,咱这儿迟早落成荒村鬼村。”大舅本不想理会,但架不住各种人,三番四次,唠个没完。他应道,会和家里的好好商量。大妗听罢,改去窑洞前的院里烧。她说,这回我谁也碍不着。
早晚三餐,大妗应付了事,对李达也没甚指望。这孩子窍开得慢。三岁多,才会喊爸妈。四岁多,勉强说个囫囵句子。到六岁,夜里省得下炕找尿盆,白天知道脱裤子屙屎撒尿,但戒不掉奶水。上课回来,撒野回来,撩起他娘的衣襟,嘴巴叼上,吧嗒嘬奶。有时,会咬疼大妗。大妗摘开他的脑袋,骂道,小畜生,咬吧,好好咬,咬烂了看你吃甚。大舅训斥几次,李达听不进去。大舅威胁道,迟早剁了这对奶头。一次,李达下课。大舅抢在他前头,回了窑洞。过会儿,李达讨奶吃。撩起他娘衣服一看,奶头上血红一片。他吓出一身冷汗,掩上大妗衣服,呆坐板凳上,傻傻地凝视一堵白墙。大舅怕孩子吓傻了,急忙说道,那是红纸擦的印,骗他的。他哭了,说妈妈的奶头被爸爸剁了。大舅让大妗说句话。大妗用毛巾擦净红印,理好衣服,坐在马扎上,对着竹篓,叠她的冥钱和金元宝。
没几天,他二叔拄拐棍进来,让大妗去寻大舅,说学校和山脚各处,都没见着人。又说,自己身体不得劲,得去医院。二叔瞧见大妗不依不饶地叠着那背兴玩意,脸上的肉垮下来,坠成惨白一片,好像血气被抽干了。他挪到炕沿坐下,从衣兜掏出一个滚卷起来的袋子,捏住袋口,轻轻抖擞一下。袋子澄平,老手探进袋口,拈出一绺烟丝。手指肚间的烟丝颤巍巍的,一根一根地滑脱。他另一只手拨开衣摆,拔出插在红裤绳内的烟斗。这烟斗是他老子的。老人死前,交待要带进棺材。他见烟斗是楠木身子,玉质烟嘴,极其稀罕,趁下葬时,私纳进袖管,藏进衣箱底,秘不示人多年。李子明死后,他没想起来。近来,觉得时候到了,胡乱拾翻,检点家当,终于找出这个烟斗。正好替掉他平日的旱烟纸。他把烟丝撒进烟斗,擦亮火柴,猛吸两口,好像才续上刚刚险些抽干的气。李达外面晃荡回来,见二爷爷坐在炕沿抽烟,熏得家里一股臭味。他背过身,揭开炉盖,将口袋里抓回来的蚱蜢和蟋蟀,扔进火口,看那些小畜生最后一次扑飞,便被炭火彻底吞没。李达上炕,瞅了瞅二爷爷的烟斗,又倚靠被褥,看白炽灯四周和灯泡内的蛾子,思谋是不是外面的蛾死了,就会搬进灯泡内,被灯丝一天天地炙烤成灰。这时,大舅回来了。他二叔提起来的那口气泄掉了。烟斗倒在炕上,摔出一滩烟灰。
大舅是在他二叔葬礼后开始抽烟的。他搬去二叔的窑洞,距自家两百步数,乐得清静。书虽有烧有撕,好歹还剩个七八本,够他反复打发时间。他惯常尸块似的横躺炕头,捻一撮烟丝,灌进烟斗,火柴点燃,吧嗒吧嗒吸着。一丝苦味,还带点咸,吞进咽喉又置换出的气,从鼻孔拱出,口腔内竟生出一股劲儿。上头的劲,得劲的劲。二叔生前囤积的烟丝都归他了。他抽旱烟时,整个人是空寂的,好像被一种他难以用自己有限的语言描述出来的东西给堵住了。他找不到解开线头的可能,便无限地在系舟山围拢起来的黑夜里,尽情放空。像他儿子一样,去看电灯,碾碎昆虫,途径每一棵树。
他的烦恼终于具象起来——上头发来文件,取缔霍老湾小学。这所小学随霍老湾村民不断迁徙下山,学生流失,早已名存实亡。上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要省下这所谓的一校之长的津贴。大妗裁冥钱间歇,撂下一句,谁稀罕你那破学校,趁早让你儿子读个正常小学。
姥姥和母亲上山来了。大舅提早搬回自家窑洞,怕姥姥多心。姥姥系上围裙,里外收拾,裱了纸窗,擦了衣柜,洗了衣服,换了炕席。她说,玉清啊,还是下山谋个营生吧。大妗沉着脸不说话,好像外面的声音纯粹是电视机里的麻子声。大舅不必参考她的意见,拒绝道,家还得安在这儿,以后咋样再说吧。母亲插话,这儿穷山恶水的,有什么好安的,非要赖着?你是挖着金山了,还是踩着银山了?姥姥乜母亲一眼。母亲懒得再说,顾自问起李达的学业。当天中午,锅灶上蒸出一篦子红薯、南瓜和莜面窝头,菜有猪油土豆条、酸菜、腌番茄和老咸菜。炕上放一个面盆,搭上篦子,众人围起来,各自挑拣吃的。姥姥等不到大妗半个字。她吃畜似的,只提筷子,夹菜,咬一口窝头,咀嚼;周而复始,眼外无物。姥姥晓得她心里的苦,不好怨责。但人不该活成这个德性。李达吃饱,撇至墙角,径自睡了。母亲洗锅洗碗,收拾摊子。大舅叼着烟斗,圪蹴在院外,眺望对面空寂的山丘和山顶一条线上踯躅跋涉的黄牛。它们一个个以略备形态的黑点,闯进大舅浑浊的眼。他无心听窑洞里的话。使劲吧嗒嘴,嘬吸烟雾,好像这根祖传的烟斗含括他想要靠近的思想——他只要费劲去吸,就能找到,并据为己有。此时,姥姥苦口婆心劝大妗,再要一个孩子。两个孩子总比一个孩子“有用”,弥补大妗的失落,修复婆姨汉的情感,稳固一个家庭。大妗“哎哎”勉强应了应。母亲看出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姥姥话里,见时候差不多了,叫醒李达,按说定的,接他下山,住姥姥家,上西张小学。母亲强调,孩子不小了,我妈可没那气力白白养活。大舅说,我一个月出一块钱生活费。姥姥说,我孙子,我养不了怎的?老二成家立业,自个肩起自个,不用我帮衬。你妹在厂里缝编织袋,也有余头。老三皮实,混工程队。他手重存不住钱,但好赖有个营生,够自己活。现在条件越来越好了,我和你叔叔养个小娃娃费什么力气!大舅执意说,该一是一,该二是二。姥姥不再逞口舌。她念道,这样也好,省得他镇日晃荡,不务正业。
大舅嘱咐李达两句听奶奶和姑姑的话,便同大妗一起,送他们出门。送了一段,姥姥催大妗别累着腿,快回去吧。大舅接着又送了一段。忻定盆地四周升起太阳的昏色,姥姥、母亲和李达的背影无限抻长,覆住大舅的每一步脚。姥姥突然回身,看着大舅,伸出老手。大舅猫腰,脸凑过去,接过姥姥的手。姥姥抚过大舅黧黑的脸,哭了起来。“儿啊,儿啊。你可苦啊。”母亲鼻子一抽,忍不住湿了眼,又很快催道,哪个不是受苦的命,天见晚了,慌慌儿回。姥姥叮嘱两句,少抽烟,再要个孩子,日子还得过。大舅送了百十步,遥遥望着她们的身影没入缓坡,才回过神,向窑洞走去。
窑洞口的灯灭了。他叫一声张慧。没人应。他推门。插销拦得结结实实。他说,咱们告诉告诉。一哆嗦踢被子声。他叫她开门。一个扫炕笤帚哐当砸门上。大舅没个奈何,回到他二叔的窑洞,死肉似的置在冷炕上,架起烟斗,又把烟丝倒回烟袋。他思谋学校那片地拨给就近的一户人家了,白日去哪儿安分这双脚?这双脚又能挣得什么营生,填补李达的生活费?家里的粮钱和果子钱,一径把持在张慧手里。他得谋个别的出路,不能饿着自己,更不能失信于母亲和妹妹。
没筹到路子,路子自动登门了。西张镇的邮差带来上头的指示:霍老湾村拢共一十七户人家,几乎都是老弱病残和不愿意迁家的。国家政策日好,大力扶持农业。村里需得有人主事,不能像过去那样“放羊”。这人选,溜遍这一十七户都挑不出比李玉清更合适的。不过,没有津贴,只有微末的补助。大舅下山,到镇政府里理论几次,勉强将原定补贴的十斤白面、十斤大米,涨到满一袋五十斤白面。他瞒着大妗,跟姥姥说,以后这白面就抵李达的生活费了。姥姥死活不要。大舅说,你不要,我卖了换钱给你。姥姥说,那我以后蒸出馒头你带回去。
李达学坏了。他面皮黑,个子小,长得粗,耳朵比同学大一圈。同学合伙欺负他,说他是山沟沟里的野孩子;说他娘是个疯婆子,躲在山阴处勾魂。不止是言语侵凌,有些干脆动手动脚,让他趴下当驴,让他耷拉手学狗喘气,让他自称苶逑。他不理会他们,只是阴鸷一笑。课后,别人聚团说些闲话,或拢在走廊、操场玩摔跤或跳皮筋一类。只有他垂丧脑袋,双手哆嗦,慢慢踱步,发现什么,便蹲下去,捣鼓一番。有同学问他做甚。他啐一口唾沫,不回话。放学后,在回姥姥家的弯道上,一群学生拦住他,说看不惯他,要揍他,除非他叫他们“爸爸”。他挨个叫了“爸爸”。他们又要他学狗爬。他趴在地上,作了狗,爬了两匝。他们不尽兴,要他脱裤子。他不脱。他们扯他的裤子。一个塑料奶瓶从裤兜掉出来。他们抢先捡起,拧开瓶口,抖擞两下,钻出无数蚱蜢、蟋蟀、蚂蚁和螳螂。有的就是一具尸身,被还有余力渴望空气的昆虫拖拽出来,洒落在地。他扑到地上去抢救或杀戮这些昆虫。他们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看清那些黧黑的混杂翠绿的生物,镇定下来,转而骂他是个变态,并抬脚碾杀它们。他捡起道旁的废砖,拍到第一个人的脑门,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那晚,姥姥出门找到他时,他浑身血污,怀抱奶瓶,瘫睡在道边的一棵刺老虎旁。
大舅自任村支书兼村长以来,有模有样地用姥姥当年从垃圾堆捡回来的纸,统计一十七户人家的基本情况,并为每户划定贫困等级——“缺电”、“缺油”、“缺粮”、“缺人”。最苦的是“缺人”,下面没孙子,甚至没子女,光是老两口,甚或像大舅二叔那样纯然孤寡。他们没指望,有吃的便吃些,能捞到二分钱便捞。该饿的时候,忍着;该病的时候,也忍着;该死的时候,不忍了。哎呦呦,呻吟两声,没人应,咽了气。尸体烂在炕上、洞内、土里,没甚分别。死逑了,还计算那个!“缺粮”的,那也好论,大不了像畜生一样,啃野地的草。吃坏了,一样死逑。稍稍“缺粮”,腆着脸去借;借不来就熬;熬不住去偷;偷不了硬抢;抢不回等死,或老天开眼,撞见过路的善人,讨两张票子,兑点玉米面或莜面窝头,撑住一顿是一顿。其他“缺的”,不足以论,他们毕竟活着,而且可预见地将继续活着,或病死,或老死。往往是病死。往年村支书一类都是虚职。上面有动作时,才要他们照应一二。如今大舅卯一股劲,热心起来,不求人脱贫,但求人无恙。他每日登门穷苦人家,问有什么需求。人家说,穷哇,活不下去。大舅说,活着吧。有时,镇上会下发一些补贴,像退还农业税一类,大舅到西张信用社领了,再挨家挨户分派。从未有人疑他腾挪私囊。一个豆大的村子,生不出什么正经事。但好赖是个营生。没油水,面上却好听。大舅分外殷勤,逮着缝隙帮人打水取柴,牧牛摘果,那架势恨不能退回公社,起火造大锅,一起活着,一起受苦。大妗由他尽兴,不插一句,仿佛风干的石头。
李达打人,以及被打的消息,传上来时,大妗问报信者,人没死吧?报信者愣了片刻,说,活生生的大小伙,哪能说死就死。大妗说,果然他家的种,死不了。大舅收到消息,骑自行车下山,到西张小学理论。学校定性为小孩打架,谈不上谁亏谁赚。大舅警告李达,再惹事,打折他的腿。伤好后,他往姥姥用碎布块缝制的书包里塞一块砖,每天上下学背着。有人堵路,他就亮出砖头。有人言语讥诮,他就亮出砖头。至此,没人敢再招惹他。他反去招惹别人,动辄打骂,强抢文具,收保护费。连西张中学的混混都不愿跟他掰腕子。
骄横惯了,他把骨子里的习气带回家,先是偷姥姥的钱,接着张口要,最后几乎是抢。母亲下厂回来,见姥姥肿红着眼,锅里也没造饭。母亲说,今天我爸回家,你还不张罗饭。姥姥下了炕,趿拉布鞋,去院里捡柴火。母亲跑到凉棚取出瓮里的凉馒头和窝头,又从网袋挑拣出三个浑圆的土豆,拔了小葱,剥了蒜,备妥一应物什,见姥姥还是蔫儿,提不起气,问她是不是不舒服。灶膛敞开火光,燎原似地渐染姥姥的面。她左手拉风箱杆,右手抓握小铲,将一铲铲煤入进灶火。母亲看着姥姥的后背和几乎只能构成两条曲线的侧后脸,猜想姥姥又是受了哪个的委屈。母亲懒得置气,赶姥姥上炕缝补袜子,她自己操劳饭菜。
锅盖冒出蒸汽时,院里闹出打骂声。姥姥急匆匆趴在窗口往外眺,见三舅正打骂李达。李达还嘴。连妈带祖宗,操天又日地,互不让步。姥姥和母亲出去叉开两人。尤其姥姥急吼吼地扯住李达,说刚出门没两分钟,怎么就跟你三叔叫唤上了?李达撅起脸,不肯说。三舅起了劲,只想替大舅管教畜生,并道出缘由:他在回家路上,瞟见李达伙同几个二流子混混,边抽烟,边围住一个姑娘亵笑。姥姥抄起菜刀,要剁他的手。李达说,剁什么手啊,剁头啊!他把自个儿脑袋摁在砧板上,脚下踢来泔水桶,教姥姥看准脖子,把血引到泔水桶,免得脏了你的水泥地,闹出满屋子腥。母亲和三舅冷冷瞧着,不做声。姥姥放下菜刀,心口郁了一口气,闷得喘不上来,晕了过去。
姥爷从太原回来,带回一搌布红糖锅盔。可家里的阵仗却是三舅圪蹴在家门口的散水坡上,默默抽烟;母亲坐在小板凳上,照顾灶火;姥姥躺在炕上,额头贴了一块湿毛巾。姥爷问她怎么了。母亲说,被李达气病了。姥爷说,那个蛋娃子呢?母亲说,跑了。
第二天姥姥起不来床。姥爷借了邻居的三轮车,蹬送到忻府区中心医院。医生说是积劳成疾。大舅和大妗下山看望姥姥。一大家子聚在病房。二舅、三舅和母亲没给好脸。姥爷关心两句吃了没,忙不忙,余的也没话。大舅说,让张慧留下来照顾吧。姥姥呻吟两句,教他们先出去,只留下大舅大妗。姥姥悄悄掏出一个方便面袋子。她说,娃娃大了,得有人管,你们下山盖个宅子,就在西张过活吧。袋子里是姥姥私藏的存折,有八百多块。她说,不够再借点,只要有心,事儿总能成。大舅死活不要。姥姥叫大妗靠近,存折塞她手里。她说,慧啊,谁都有个死,逃不了的,你还有个娃,日子得过呐。大妗眼泪簌簌地流着。大舅沉顿了下,说这是借的,他早晚还。病房外一声咳嗽。姥姥慌张地教大妗把存折收起,装进衣兜,拍平实些,叮嘱他们不要说出去。大舅问道,我叔叔晓得不?姥姥连说,知道知道,快别说了。门推开了。姥爷他们进来。姥姥让二舅赶紧办出院:“花这个冤枉钱!我没病!歇一口气就好了,非得折腾这把骨头。”
姥姥调养时,李达跑到韩岩村的水库捞鱼,险些淹死。钓鱼的大汉救他起来,骂了几句。他回骂过去,拖着疲累的身子到溜冰场边的保安室,死皮赖脸地借宿几个晚上。有一天,他从外面晃悠回来,发现保安室的门锁死了。他无处可去,捡起石头,瞄着电线杆上尚能照明的路灯,挨个砸去。整个村庄,一圈一圈地寂灭,只有薄薄的云月,供给些微的夜明。打发得身上臊热,凉风掠过,又是清冷,肠子空空,烧得发慌,不知不觉走到姥姥家门口。他抱腿蹲在门檐下,自煨一夜。清早,姥爷出门倒夜壶,听见门外有响动,抽开门闩,见李达正往外跑。他呵住李达,叫他回来:“疯扑疯颠的,镇日不着家。你还没满岁数呢,有些事由不得你。”
姥姥教他洗了手脸,脱了鞋袜,上炕头坐着。端上来的篦子里盛着肉臊子汤水、猪油土豆块、大白馍馍和莜面鱼鱼。姥姥不尽兴,又挖了一勺猪油,炒出一个韭菜鸡蛋和土豆粉条。席上,姥姥一直经点李达多吃。三舅吃罢,抓了一个馍馍,放进铝饭盒,准备带到工地。姥姥把馍馍取出来,教他带个窝头去。三舅没好气地应了,碗柜里拿了俩凉窝头,填了半盒剩菜走了。母亲的编织厂有公共食堂,她不带饭,上班前只提一句,李达听你奶奶的话。他吃饱了,眼睛发困,随便应了两句,睡了过去。姥姥拿毛巾被盖上去,跟姥爷出去溜门,买菜,预备下一顿饭。
那年,大妗终于收起竹篓,拿起旧活计,织毛巾、缝布鞋、绣鞋垫。秋收后,她扎个头巾,坐板凳上,用手摇玉米脱粒机将堆在院里的玉米,一株株剥干净。又把大舅摘回来的好几箩筐的杏,掰开,杏肉放在高粱杆篦子上,晒成干;杏核单独堆好,回头拍碎,拣出杏仁,腌制出来,做冬天的凉菜。婆姨汉两个,操持起生活,彼此没什么可对付的话,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也挑不出刺儿。唯独搬到西张村这事,大舅定不下心。李达已升初中,半大小伙和他三叔、姑姑挤一张炕,多有不便。再者,他那个惹事的性子,哪怕有所收敛,终归是一种拖累。思量前后,愁人的还是钱:在西张盖房,少说得三千来块。他筹算家里的存款、所有可卖的物什,加上姥姥给的存折,顶多两千。他没招了。大妗却铁了心,找她再嫁的嫂子商量几回,几乎撕破脸皮,讨来父亲家古旧的衣柜、木椅和一把有些年代的扇子,又典当自己随嫁的玉镯,账上添了六百来块。大舅没奈何,寻人问了手里的烟斗能换几个银子。人说,你这烟斗就嘴上挂一圈玉,还是假的,色泽匀称,小泡泡里面游着,敲上去闷葫芦响,舔一口滑不溜丢,玻璃疙瘩似的,不值两个钱。大舅只好找上二舅、三舅和母亲,分别借了二百。
经人说项数月,买定西张东头的一块地皮,背枕一片玉米地,前接一条宽敞马路,邻家一户开澡堂,一户开拖拉机。二舅所在的砖窑接下这趟活儿。他来回照应,瞧上了工程队一个二十二岁后生,工头的弟弟,刚从部队退伍。长相标致,说话做事有门有路,搬砖和泥也很起劲,从不犯懒。二舅留心几天,和姥姥提了。姥姥让他自己张罗。二舅给后生递了话,自当媒人,领他和母亲见了。房胚子立起,打房顶那天,婚事一并办了。婚后,母亲暂住我爷爷家,亟需另辟宅院。父亲四处拉饥荒,买下一块地皮,预备明年起地基。大舅忧心还钱。母亲说,明年再说吧。
大舅宅子落成后,姥爷从太原赶回来,一大家子聚起吃“乔迁宴”。饭桌上,男人们互说闲话,连连劝酒。姥爷吃不了酒精,和女人们、李达和二舅儿子一起,分喝饮料。大舅的黧黑脸皮喝得冒了红,摆下筷子,醉话出来,向众人应承道,姥姥给的八百块钱,他会还,必须还,一分不少;母亲借的钱,他第一个还,不仅还,还要借钱给母亲盖房;二舅和三舅,靠后还,但是要算银行利息。姥姥急忙搭话,都一家人,还什么还。姥姥环视众子女的脸色,又改口道,还你弟弟妹妹的就行,我和你叔叔的,不用还。坐姥姥身边的母亲,抢过她的杯子,满上饮料,让她先喝一口再告诉。姥姥见大舅似是认真的,又要再论。母亲扯住她的袖口,劝道,你操心点,袖子都粘到菜了,衣服油了可洗不净。父亲见二舅和三舅放下酒杯,脸色阴沉,只散漫地提筷子夹起煮花生,往嘴里送去,慢慢咀嚼,垂着头不言语,连忙教姥姥再去锅里挖一碟煮花生。姥姥起身,瞟见母亲嗔怪的眼色,又见二舅三舅默不作声,索性说道,你们个个成家立业,都有正经营生,不愁吃穿。就算有些难处,也是一时半会。数你大哥日子苦,打小没爹,熬在山沟沟。你大嫂更难,什么霉运都落头上。我自己攒些体己钱,给他们盖房,我亏什么理了?再说,我拉扯你们长大,缺你们哪个吃穿?二舅说,我跟大哥一个老子,你从小亲大哥,我说过什么?你的钱,你的钱,行,你的钱,你爱给谁给谁,冲我理论什么。姥姥不忿,就是我的钱,我爱给谁给谁!二妗妗连忙圆句好话。母亲和父亲也两头说话,一方面承认姥姥的理,也讲二舅受的苦不少,只是鲜有人在意二舅。一旁的三舅不说什么。他轻声问姥爷,要是喝不惯饮料,就给他换茶来。姥爷说,饮料就行。大舅酒劲正酣,还要言语。大妗教他坐下,骂道,喝几滴猫尿就不知道姓甚了。大舅说,你们姓杜,我姓李,我爹没了。姥姥没个分说,盛来一碟煮花生,检点李达和二舅孩子多吃点。李达第一次听到,他的二叔其实是亲叔叔。他多嘴问道,那为什么二舅也姓杜?母亲撂下话来,管姓李姓杜,咱家老人偏心过哪个?待哪个不是往心窝窝里疼?还计较这些!母亲叫父亲回家。他们围坐一会儿,筷子起不来,乔迁宴便散了。
李达因打架退学,到溜冰场做监管。一年到头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大妗说不得,管不住,只好由他。母亲在编织厂的同事说,城里一家铺子,专收刺绣鞋垫,提供图案颜色,白鞋垫和线团自己搭,绣好一对儿给十块。若有残次,按不同程度减价。母亲思谋,大妗整天窝在西张的新家,没什么交际,也没有玉米地劳心,这营生再适合不过。大妗自打应下,买来材料,绣出两对。一对“鸳鸯戏水”;一对“富贵牡丹”。店家凭白挑出毛病,称这对“鸳鸯”的绿色是墨绿,她配成了草绿;那对“牡丹”线条有凹瘪处,不够浑圆,断针的线头多。两个礼拜功夫,手指头险些遭不住,才赚到十五块钱。下次,大妗百般谨慎。母亲手巧,她请母亲描线。挑选配色线团时,也叫母亲参考议定。绣了三个礼拜,两对“龙凤呈祥”,自以为完美无瑕。店家却摆出一副冷峻轻蔑的样,说这块鞋垫进了土,有一处不显眼的手指印;那块鞋垫单论每一处颜色是没差,但合一起,总不像模板图样,咬定是线团质量不行。大妗不耐烦,问他扣几毛。这次换回十六块钱。大妗忍着气,挑简单的图样去绣。可店家还有说辞。饶是你有织女的手艺,他也总能数出三五点不是。大妗长时间在二十度的白炽灯下绣鞋垫,眼睛越来越昏,后来看见那些纷乱的线头和七七八八的颜色,感觉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混乱。她用错颜色,拆下线来,重新再绣;又错,又绣;手指头冒出十几个血眼,营生实在做不下去,只好舍了,退到穴居时代,院里种些菜畦,张罗李达的饭食,偶尔邻里串门,更多时候只是赖在家守着一个老古时收音机,听一些广播和情感节目。
霍老湾村或死或迁,一十七户减成七户。镇政府重新规划,将这片地的辖制管理并入临近五公里外的鸦儿坑村。大舅失业了。他背负的饥荒太多,却只有玉米地和果园带来少许进项。全家节衣缩食,才不至于受饿挨冻。当中,还得算进姥姥姥爷时不时送些粮菜。自打烟丝袋空了,他便把烟斗塞回抽屉。抽不起了,可烟瘾还在。浑身不耐痒时,抬起屁股四处走走停停,瞭望方圆千亩贫瘠的山包、草木和土路,不禁发苦:好大一片土地,怎么就没个好受的营生?

3
又是一年秋收季。早前,父亲从爷爷那里过继三亩地,母亲从姥爷那里受过二亩,村里又按家庭人口划派四亩。二舅情况类似。三舅还未成家,只需照应姥爷的地。唯独大舅的霍老湾,人稀地广,家家户户坐拥上百亩。但这些地缺井水漫灌,纯赖老天降雨,所以种的稀,收成少,山上五亩不抵山下一亩,品质还一般,只能卖给粮站。出价高的养猪养鸡大户都不稀罕。国庆时,村里各家各户歇工,忙着收自家玉米。倘若晚收几日,大片土地上只你一家玉米杆子林立,免不得被贼眼的过路人、不讲理的婆子和放肆的牲畜给夺去。时间紧俏,来不及谁帮谁,各家盯管各家。二舅养了辆时风翻斗车。待父亲和母亲掰下当日的玉米,他便赶来帮忙拉回院里。这六七天起早摸黑,裹上头巾,戴白线手套,一株一株捋过去,十来亩地依次撂平,归置院中的粮架上。其后,白日做工,晚上回家,搬个小板凳剥玉米皮,再将玉米棒子整砌在粮架晾晒。腊月卖掉,过年使钱。
往年,姥姥劳心不已,收完自家的六亩地,还要帮衬二舅和母亲。每天蹬个小三轮,到各家搬个板凳,扯院里的玉米皮,念叨今年的收成,嚷着明儿要去地里帮着收玉米。他们不让。姥姥不听,五点多抹黑起床,到地里径自劳作。等你正儿八经食过早饭,打点好白干水苹果梨月饼赶去地里一瞧,她早收拢了四五分地。系舟山上早晚冷些,比之西张,那里的玉米晚熟七八日。姥姥一俟西张的营生妥当,便戴好草帽,备齐手套胶鞋,要二舅开车送他上山,继续帮大舅收玉米。他家地多,将近百亩,姥姥一待便是半月以上。下山回来,俨然一个野人,头发仿佛缠上了玉米穗,粘滞着头皮,晒干烤焦的脸皮教人以为这是一株雕有人类五官的黑珍珠玉米。
今时,二舅、三舅和母亲都说,我们有手有脚,不用你收那几棵可怜的玉米。得点闲工夫就歇一歇,医生都说你积劳成疾了。姥姥说,好端端的,没毛病,都是你们咋咋呼呼,没病医生也给你安一个病,他怕赚不到你们的钱。母亲不跟她置气,转而对姥爷三令五申,千万不要让我妈跑出来收玉米,万一熬出病,看病的钱都抵得上这一年的收成了。可姥姥闲不住,临到午点,她就起锅造饭,大小盆罐填满,裹上干净搌布保温,送到二舅和我家地头。母亲劝不住,也就由她操这点碎心。最后二舅、三舅和母亲父亲,同去姥姥的地,十几只手脚,只消一日,就收割妥当。当晚,母亲悄悄跟二舅说,咱妈是啥样咱都有数,她放心不下,惦记着山上呢。要是她叫你开车载她去,你可不能应。她那身体,遭不住了。二舅说,我省得,可她要自个悄没息儿地蹬三轮上去,还不如我送过去呢。母亲又同姥爷说了,看顾好三轮车,不行就上个锁,钥匙藏好。
可到底姥姥还是去了。她起得早,动作轻,穿衣下炕、打点包袱,姥爷都没察觉。村子闷闷地睡着,狗不吠,鸡不鸣。霍老湾那爿山区的地平线上,黑魆魆地压着一片墨蓝的阴影。黎明尚远。姥姥走出村口,裹紧衣口,肩着包袱,从柏油路走到沙路,又换成土路和山路,十多公里,一步一步。累了,喘口气,坐路边的石头墩上歇两口白水的功夫。一路上,先是鸟醒了,接着是虫,然后是天。没个行人,更没车。走到霍老湾时,她含着气,拄着树枝,攀上土坡,到窑洞跟前,唤了两声。她推开窑洞门,炕上堆着饭盆、碗筷和篦子。炕下土混混的几双鞋乱堆着。她坐上炕沿,歇了会儿。下地揭开锅盖,空的,连窝头都没有;又去打开食柜,也没凉饭;扶起水瓮盖,拿铝水瓢舀了一骨朵凉水,冰喇喇地刺入肠道,撑满肚子。她解开包袱,取出军用水壶,灌上凉水,紧了壶口,晃了晃,悬套在脖颈间,来到旧日她耕作过二十多载的玉米地。
大舅的玉米地横铺在山脚下。太阳逐渐攀升,地上的阴影缓缓退去。大舅不戴草帽和手套,徒手撕扯玉米。每掰下一株扔到一处集中的空地。地上隆起一丘又一丘玉米堆,只待晚间,驱借来的驴车装卸。大妗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个眼缝,撑起病腿,慢慢腾腾如蜗牛行军,但好赖是个劳力。李达平时自在,这时节也得戴个棒球帽,套一双剪掉指头的白线手套,罩着两垄玉米,孤军远征般一株一株地挪到田亩尽头,再一株株折返。心上有怨言,嘴上也得关牢。长到这个年龄,生到这个家庭,一身骨头就是用来受罪的。姥姥走到地头,吆喝两声。李达听到响,跟大妗说了。大妗出来迎着,怨道,你咋来了,这里不用你。哎,你这不是教人家又恨到我们头上。大舅后脚出来,一般口气,数落姥姥没个轻重缓急,来了也是添乱。姥姥麻利地掰下玉米,扔到玉米堆,踩倒秸秆。接着再掰一棵。一劲迈去,像是在自证身强体健。大舅一家缄默其口,踏进玉米地,继续劳作。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时候近了,大舅吆喝他们到地头附近的一棵杏树下吃饭。饭也粗糙,馒头、咸菜、混糖月饼和十来个解渴的带黑斑的雪花梨。大舅随口问道,是不是老二送你来的。姥姥点点头,掰断馒头,只吃半个,拣出黑斑最大的两个梨子啃了。大妗要她多吃点。姥姥忙说,肠子老了,吃不多,你们尽着吃。下午是对上午的重复。当山色与夜空相融,伸手摸不准玉米棒时,他们相跟上回家。姥姥卷起袖口,抻出力气,往脸盆里揉起三四斤面团。大妗切拌白菜和韭菜。大舅捡来干柴生火。李达圪蹴在院里的玉米堆上,抽着廉价香烟,木然地望着黑黢黢的天。疏阔的星点,没有一个为他所识,除罢月亮。可那晚没有月亮。洞里的白炽灯打在纸窗上,渗出微末的光的意味。远处始终激荡着低频的喑哑的兽叫。也许是狼,也许是豹。近处只有清脆的剁菜声和微弱的柴火哔啵响。当晚,他们吃过炉里烤出的红薯,蒸出三笼菜包,并躺在炕上睡下。第二天重复今天。第三天重复第二天。玉米收了,还要再种,种了再长,秋去春来。人和土地,相依为命,没有两样。
姥姥下山后,经过我家,进了家门。母亲险些认成讨吃的乞丐。她持不住哭了,又抹了泪,骂道,你好好糟蹋,好好受,受到老,受到死。这些子女就是来跟你讨债的。你受一辈子还吧。姥姥像个偷糖的孩子,轻声教母亲端盆热水。母亲一根根理顺姥姥的头发,泡进蒸汽翻卷的热水,打上洗发水,换洗三盆,总算干净了。母亲烧火,蒸出一碗猪油鸡蛋羹、一盆猪油土豆块、一锅小米稀粥。姥姥吃过要回家。母亲说,睡一觉再回吧。姥姥怕三舅生她的气,想早点回。母亲这才注意到姥姥走路瘸瘸拐拐,准是脚上起了泡。母亲叫住她,骑自行车送她回去。三舅见了,去炭棚取干柴,准备烧饭。母亲说吃过了。三舅让姥姥脱了鞋歇着。姥姥忧心姥爷,问他什么时候回得太原,没劳心她吧?三舅说,睡你的吧。姥姥换了身干净衣服,上了炕,荞麦皮枕头上垫着自己的手,沉沉睡去。
次年,三舅接了姥爷的班,常住太原铁路宿舍。姥爷退休后,喜听鼓手。但凡远近村里有办事宴的,他便骑自行车过去,听人敲打唱念北路梆子、晋剧和黄土民歌。姥姥闲不住,每天例行巡视大舅、二舅和我家院子,检查一遍里屋。看有什么营生,能上手的就上手,做不了的到你耳边唠叨不停,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待赶紧做这个那个。没多久,姐姐出生,姥姥索性住我家,帮母亲照顾女婴。父亲贴砖垒墙的手艺愈发精进,从小工转成大师傅,工钱翻到一天十块。当初盖房时打的饥荒,还得差不多了。而大舅借母亲的,还没信儿。大舅提了几年,久了,没人指他还钱。姥姥总帮腔,大舅实在没钱,不是不还。母亲说,还不还,我们有数,不用你在这儿塞好话。还不上钱,倒是其次。姥姥忧心的始终是大舅没个正经营生。二舅砖窑师傅;三舅铁路工人;父亲跟工程队盖房贴砖;只有大舅,百亩贫地、一片果园,拴在地上,收成多寡全仗老天脸色。她让母亲帮着思谋。母亲说,他快四十的人了,心里没个主意?
打从西张村辟了宅院,大舅只装修了两间卧室,一个客厅,一个厨房。另有两间留给李达成家的房子还是水泥胚子。两间储放杂物的南房和东房,水泥地都没抹。他实在没脸再借钱。李达也指不上。叫他学个厨子或跟着我父亲做个学徒小工,结果干不满三天,他就撂挑子,喊苦喊累。好像别人操心他的前途是在害他。幸赖父亲有一帮战友,托人照应,走动一圈,送李达去大同部队当了兵。“去那里拗拗他的性子也好,”大妗说,“以后我自个儿清净。”
李达临走前,分别拜见了二舅、三舅和母亲。母亲塞给他五十块钱,说,你也大了,懂事了,第一次出门,自己多操心。送走李达,大舅在忻州火车站逡巡片刻。眼前人来人往,个个慌张,似乎手里都有要紧的营生。街边卖糖葫芦、棉花糖、烤红薯、臭豆腐的三轮车摊主,眼睛贼溜溜地盯着过往行人,嘴里不停招呼,有个来客,兴冲冲地操持活计,好生招待。为这三五毛,哪个不尽心。回村后,大舅跟姥姥说要去做买卖。姥姥说,你会做个买卖?大舅说,我有嘴有手,有什么不会的?
“地是你的,爱咋折腾,那不由你。”大妗不管他。她忙着坐板凳上,绣一副放在客厅茶几上两米长八十公分宽的“锦绣江山”:白云曜日,碧水青山,飞鸟与鱼斑斑可见。听人说,有钱人爱这些稀罕玩意,绣得好,不愁卖,价格抵得上十年的玉米收成。
大舅回到霍老湾,喊上四五户人家,像模像样地给他们开会:咱们不能穷死在这圪梁上。老天爷撒下几百万斤钱,凭啥咱不能捞出一沓两沓?咱们穷就是穷在两个点,首一个是没有思想,二一个是没有胆子。思想这玩意,是骨头里的东西,没有就认了;但提到胆子,咱光腚的怕他穿裤儿的?再穷也穷不成现在这逑样了。拼一把,怕个甚?那些人家问他拼什么。大舅说,做买卖。
大舅踩着老农历,做起应季买卖。六月杏,七八月西瓜、桃、香瓜,九十月苹果、梨、核桃。他这般计划。又赔上脸,借了钱,买下一辆柴油三轮车,专门拉货。到杏季时,霍老湾收下七箩筐标致的“馍馍杏”。大舅来回三趟,运到西张,又一筐筐拖到忻州古城门楼广场,占据有阳光撇下的一隅。他铺下两个尿素袋子,坐马扎上,面前陈放两筐杏,大小两型号的白色塑料袋,一把杆秤,一张瓦楞纸片上标注单价:馍馍杏,两块一斤,五块三斤,十块六斤。广场上有卖风筝的、鞋袜的、手链项链的、勺子刀子之类厨具的、气球的、盗版书的,更多的是各类吃的,炸豆皮、烤红薯、毛鸡蛋、冰糖葫芦、臭豆腐、煮玉米等等。像大舅这样卖果子的,也有几家,草莓、李子、香瓜;还有些南方家,卖新奇的樱桃、芒果、火龙果和菠萝的。大舅挑拣出来的杏,个个俊俏,水灵灵的,咬上去甜。可杏子在这片黄土地上多的是。扔颗种子落地里,来年就能冒出枝苗。两三年就能生出杏。因而大舅的买卖,少有人过问。偶尔有多嘴的,提一句甜不甜,新鲜不新鲜,像是履行某种义务似的客气一句。有的干脆拿起来要尝。大舅说,咱家杏刚摘的,没打药,肯定好吃。那人不依不饶非要尝个。大舅心软了。来客倒好,一个不够味儿,还要一个。大舅护住箩筐,轰他走。他骂骂嚷嚷,不让人尝,你卖什么吃的!有小朋友过来问,能不能卖一个。一个不好称,大舅拒绝了。小孩前脚刚走,他就悔了。咒自己死脑筋,一个可以一二毛单卖。可之后再没小孩来问。有眼馋的,也会被他爹妈拉走,责备道,你爷爷家院里就有杏,哪有这个闲钱给你铺张。赶个大清早出摊,守了半日,一斤都没卖出去。中午饿了,翻出搌布里带的馒头咸菜随便对付两口。焦心怕是连当天的油钱都挣不回来。大舅瞟向四周的货摊,人头攒动,热热闹闹,好像人家在兜卖不老药,自己则守着两筐人人惶惧的茅粪。临近傍晚,终于有个婆娘尝了三颗杏后,买走一斤。大舅拨正秤砣时,婆娘还不停叫道秤杆低了,再添一个,再添一个。大舅添了俩卖出去了。算下来,赔了五个。五个杏,都有一二两了。大舅心里骂了几句,没个奈何,骑上三轮回了家。
次日,还算走时气,卖出三斤。可照这进度,九成的杏都得烂家里。大舅请教城门楼生意最红火的卖炸串串的男人。男人不藏不掖,直说,只有小孩才爱胡吃,大人哪个舍得。说道这吃,家里有的,谁稀罕外面的。再说,油炸的东西它香啊。小孩儿馋这口。大兄弟,你那杏不好经营呦。大舅不信邪,想着可能是地段不好,跑到火车站广场。守了两天,也讨不到好,尽是要尝一个两个,吃了转身就走。你喊他买,他说你杏酸。大舅无奈,跑到五台山小学门口,一毛一个,倒是卖了二三十个。可是有人过来警告他,这地儿不能摆摊。大舅问他是谁。他抬起手指,机械地戳向大舅,一副“甭管我是谁,这是最后一次警告”的凶恶表情。大舅晓得“地头蛇”的理,不愿惹这个麻烦,又退回城门楼。如此七八日,竟只卖出四五斤,连油钱都不够抵。今年的杏长得这么俊,都卖不出去;后面的苹果、梨、核桃就更难说了。大舅连降两次价,一斤便宜到五毛,勉强清空一箩筐。多少是个钱,强过自家吃了。他思谋索性贱卖得了,回头再寻别的出道。
一次,好巧不巧,赶上雨天。人都鸟散了。大舅抽出地上的尿素袋覆上箩筐,且作了雨具,不紧不慢地往古城楼下的大门洞走去。其他摊贩或架伞篷;或卷起物什填进袋子;或扯塑料布苫住货物;有的金贵自己的货,推上三轮车往墙根跑。大舅徐徐蹭蹭,没甚操心。只是听见一个女人声,咋咋呼呼地吆喝。他瞟过去,见是盗版书摊。她摆出个三米的长摊,手里攥着一块白色塑料布,手忙脚乱楞没抻开,有近半的书惹到雨了。大舅跨大步子过去,揪住塑料布两角,后退,迈到书摊另一侧。女人机灵起来,分理出手里的两角。两个人掸开塑料布,刚好盖上书摊。雨势稍涨起来。大舅忧心这好好的书被雨水淌进去。他抬手指向大门洞。女人反应过来。两人探手进塑料布下,把里面的书堆叠起来,上下两层塑料布裹合,成个薄皮菜包。大舅顶着雨吆喝,可得兜紧咯。两人抬到半路,有好心人踅回雨里,帮忙舁进门洞,勉强站住干燥的一角。
女人跟大舅连连称谢。他一把手抹去头发和脸部积挂的雨水,眨巴两下眼睛,才看清女人模样。之前他也有意无意地瞟过她。只是隔了十来米,中间又有卖烤红薯、家常蔬菜和儿童半袖的,人来人往,瞭见的只是几个恍惚的残破的影。现在浸过雨的女人分外明晰。三十五六岁数,不像本地人,有南方的韵:白净,身骨软,话里有股傲劲,又不觉得刺噪。一米六的个儿,穿蜜黄的褂子,印花松紧裤,脖子上还有一条假的珍珠项链,衬得那俊俏的锁骨愈发明显,像兀立在平原上的两道雪山山脉。大舅摆摆手,表示不客气。女人拧了把湿发,探手去测门洞外的雨态。沾到雨珠子又植物似的缩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瞟了眼大舅。卖红薯的贩子挤过来,喊她五娘,搭两句雨啊买卖啊的闲话。贩子掏出一盒硬盒红梅,抽出一支递给五娘。她接过去,又接过贩子的洋火。她啜了两口,又从贩子那里讨来一支给大舅。大舅接过去。贩子客气地递过火柴盒。大舅只抽过旱烟,第一次尝香烟,总觉得不够劲儿。但多少吧嗒两口,身子拱热乎了。
“你们是婆姨汉?”大舅问。
“像吗?”贩子笑了笑,见五娘脸有愠色,又正经地说道,“我们一个村儿的。”
“鸦儿坑。”五娘说,“你哪儿旮旯的?”
“霍老湾。”大舅还以为她是南方女人,没想到离得这么近。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西张也安了宅。”
雨小了会儿,接着便停。腾空的门洞恢复成忻州城的一个眼,眼见广场边沿苔藓似的密密麻麻重新生出人群,仿佛一个地质纪的变化只在雨前雨后的瞬息便已完成。大舅的心思空了。他魔怔似的回忆起翻书的年岁,以及为书撩气的张慧的脸。傍晚临近,大舅起身收措箩筐,置进三轮车车斗,踩着脚蹬骑到盗版书摊前,跟五娘说,晚上回家也是闲着,你给挑本书解闷。五娘笑着说,看你样儿不像识字的啊。大舅说,还算认得几个。五娘抽了本武侠小说,说一般男人们爱看这些。大舅准备掏钱。五娘忙说不要。大舅说,一码是一码。五娘说,你拿着看吧,看完还回来就行。大舅不依,硬撂下一块钱,说够不够就这么多了。五娘说,多了多了。大舅把那本书放杏子上,打着火,拧动车把。三轮车奔入暮色。
没两天,大舅到五娘摊前还书。五娘说你都掏钱买了还还什么。大舅说自家放着也是浪费,还回来她还能多赚两个钱。他特意补充,这书跟新的一样,不脏,能卖。五娘客气谢过,随后问了两句,好看吗?大舅说还行。当天,大舅勉强卖出两斤,又到书摊前用赚来的钱换了本武侠。五娘坚持要他拿两本,不然就不卖了,以后也不卖了。大舅拿了一本,说另一本看完再拿。又是两天功夫,大舅扫读完,自拣出两斤卖相不错的杏,提给五娘,教她尝味,换了第三本书。这么一来二去,两人熟了些,话多起来。大舅才知道五娘死了老汉,有个城里读初中的儿子。种地活不起,便淘来旧书和盗版书,能赚两个是两个。日子清苦,但也供得起。大舅说,日子是苦啊,啥时候是个头。红薯贩子有时贼眉鼠眼地瞟着两人,颇有意味的眼神递过去,主动提烟给两人,横插两句碎嘴。五娘和大舅不耐烦他,也不表示,各自回守自家的摊,经营这份苦。
大舅在西张家里的炕头打着电灯看书。大妗每日只照应他的早饭,午饭是早饭的剩饭,晚饭自理。大部时间,她扎在茶几上的“锦绣江山”里,费心营绘一棵又一棵树,一圈又一圈水纹。眼窝子愈来愈深,眉骨耸立,脸皮仿佛虚设的面具。一层洇染的黑色在皮肤表层逐日弥漫,从额头到胸脯,无所遮拦,像一只病态的乌鸡。尤其是那一对锁骨,俨然成了乌鸡爪的关节,悚然悬立,好像碰一下就能骨折。大舅随口怨了句,你也多少收拾一下,看你髭毛乍鬼的。大妗回,几百年不操心我的脸,今咋了,中邪了?大舅说,扔了你那破玩意吧,再绣下去人都枯成鬼了。大妗说,你看个书,也是疯魔,两三天一本,倒是教你卖杏挣出金山了?大舅怒道,我有我的主张,管得倒宽!书是租的,还得快,就便宜。妇道人家省得什么?大妗懒得搭话,回到自己的七尺江山前,继续穿针引线。
城门楼前的摊主贩子们兴起谣言,说大舅和五娘不清不楚。他们说,大舅家里藏着一个瘸子婆姨,早不耐烦了;而五娘是寡妇,本就是贪腥的猫。大舅打了烤红薯贩子。他拳头硬,伤人不轻。赔了医疗费不说,还搭进一笔饥荒。母亲借钱给大舅时,父亲背后多少有些怨色,只说,老二就要生了,以后用钱处多着呢,谁家的钱也不是下雪下的。母亲说,我不借谁借?我妈要知道了,又得操心得睡不着了。
可姥姥还是听到了风声。她叫大舅去家里吃饭。姥爷炒出一个青椒过油肉,一个韭菜鸡蛋,一个油炸花生米。篦子上蒸着大白馒头和白菜肉包,篦子下熬着玉米面粥。姥姥坐在炕头缝补旧袜子,见大舅进门,教他洗手上桌。大舅说,喊三妹过来一起吃吧。姥姥说,今天就叫你。大舅坐下,接过姥爷递来的筷子。姥爷吩咐道,刚出锅,还热乎,赶紧吃。大舅起筷子夹了一颗花生米进嘴,见姥姥不动弹,还在缝她的袜子。大舅叫她下桌吃饭。姥姥说,我没胃口。大舅撇下筷子说,你要是想说些有的没的,趁早不用张这个嘴。
“什么有的没的,你问问张慧怎么想。”
“我管她怎么想。我知道我怎么想。”
“敢情那些话是鬼传出来的?”
“就是鬼。枪崩鬼,挨刀鬼,寡操心的鬼。”
姥爷吃了几口鸡蛋,起身揭开锅盖,将煮好的玉米面粥盛进三个碗,端上饭桌。姥姥缝住她的袜子不放。姥爷喊她下炕吃饭。她不听。姥爷不耐烦,骂姥姥,但凡有点事,就吃不下睡不着,你是菩萨转世的,甚都操心个遍!子女们就成人了,人家自己的事自己不省得,要你在这儿瞎撩气?大舅默不作声,垂下头,大口咬着包子就着菜,吃个顶饱,准备回家。姥姥下炕叫住他。她把炒菜剩下的肉、两捆青菜、一袋土豆和一洗脸盆肉包子,分别包好,装进大袋,让大舅带回去。大舅说家里有。姥姥说给张慧的,不是给你的。大舅接过袋子出门。姥爷送至门口,就回屋了。姥姥送到门外的巷道,又绕至大路口,嘱咐大舅,做啥事都长点心。大舅不作声。姥姥又说,杏子不好卖,就不卖了吧。大舅说,我有打算。
五娘不见了。盗版书摊的位置换了个卖鲜榨果汁的。大舅看着箩筐里蔫黄的杏和标注“三毛一斤”的纸片,心里烫得慌,肠胃想抽烟。他提一箩筐杏,到红薯贩子跟前,要拿杏换烟。贩子说没门儿。大舅回到摊前,拎起另一筐,一并放贩子脚下。贩子见他脸色铁青,怕再招惹几个拳头,便取出烟盒,递给他一根。大舅圪蹴一边,默自抽烟,望着城门楼广场前的三岔柏油路上不息的车辆和人群,孕着一股子怨。贩子见他抽完一根,又递上去一根。大舅接过烟,顿了顿,突然向贩子道歉。贩子说,男人嘛,能理解。大舅抽了一半,烟扔地上,脚拧个稀巴烂。他自怨道,没逑意思,跨上三轮车准备走。贩子追过去,要他把杏带上。大舅说,说好换你的烟。贩子说,两根烟不至于,你给我,我也卖不了。大舅说,那你扔了算逑。贩子见大舅不耐烦,按住车把,贱笑道,五娘儿子听不得闲话,听说吵了两次。五娘就转到她儿子的中学校门口摆摊去了。你要寻她,就到七中门口。大舅拨开他的手,喊道,我寻个鬼!
八月,大舅骑着三轮车,载着香瓜,满西张镇叫卖。赶中午出摊,至傍晚回来,嗓子冒火,没几天哑了。姥姥煮出雪花梨冰糖水,教他喝上治嗓,用过来人的语气劝道,钱不是一天能赚满的。大舅说,三妹的娃娃快生了。我得把欠人的还上。大舅卖了一批香瓜,又从霍老湾果园运下扁桃和西瓜,循着远近村子吆喝。熬到当天见晚,哪怕降价,也要卖光车斗里的果子。十里八乡的人吃准他的犟脾气,偏偏白天不买,就等太阳落了,吃他的便宜价。他打心底怨这些人。可换了自己,估计也会为省个一块半块,做出一般事来。前后忙碌近三个礼拜,累死累活,刨去油钱和从霍老湾批货的成本,赚了一百二十多块,送到我家。母亲不要,让他留着辛苦钱做成本。父亲也说,我们足够,不着急还。大舅不听,非要母亲收下,说生娃费身子,你要进补,孩子也要。父亲最后收下一百,余的死活不受。两个男人推搡几回。大舅没得奈何,揣回剩下的,说来日赚到钱,总会还干净。
大舅摸到远近乡里的心思,专等傍晚,才去卖果。白天,有时上山运货,有时窝炕上看书,耳边大妗时不时抱怨,“又下错了针”,“颜色配错了”,“这棵树不像个树”,“叶子线飘了”。她痴迷于她的作品,笃定每一针的价值远胜于一颗果子。大舅想唤醒她,回归日常,像一名村妇般操劳自己本该操劳的。大妗不待正眼瞧他,你有你的书,我动我的针,咱们各管各的,谁都别碍谁。姥姥不冷不热地暗示大舅,应该再要一个孩子。李达是儿子,没个细心眼,将来老了,指不指得上,还两说呢。最好再要个闺女,闺女会疼人。大舅不理会姥姥。催得烦了,便让姥姥跟大妗说。姥姥近来有些害怕大妗,说不上原因,就是见她镇日提个针,在那两平方的棉麻布上扎进去穿出来,枯瘦枯瘦的,像中了邪。姥姥只好跟母亲诉苦,想让母亲帮忙说叨。母亲反劝姥姥,你少管人家,再多嘴只会招人怨。
李达当兵数月,不见书信电话。大妗心思不在儿子身上。大舅恍惚觉得,儿子已并入像霍老湾小学一样远去的事实。他心有愧意,托父亲问讯近况。父亲的战友回应,孩子挺好,不必忧心。大舅没忧心过,但问过这么一句,好像就不亏负自己的父亲身份。正如他现在买卖水果,起码安顿了姥姥。“这才是正经营生啊。”姥姥说。

4
自我出生,母亲嘴苦,睡不好觉。父亲听从姥姥吩咐,每天熬煮红糖雪梨水。母亲喝了几天,开始反胃。二舅送了包蜜饯。三舅从太原捎回一份南方的炒米糕。母亲都吃不惯,喉咙嫌腻。独独大舅从山路边采来的脆枣,母亲吃着可口。姥姥让大舅多去采些。大舅寻到那棵树,枣子早被摘光了。他翻遍系舟山里外,再没找到第二株脆枣树。只好骑三轮车进城,到火车站附近的三角道批发市场问询。在那儿碰见一人。五娘的盗版书摊摆在街边,挨着一家卖瓜子的。当天,大舅笑盈盈地买回了脆枣,手上还拿着一本书。父亲把钱塞给大舅。大舅勉强受了,回到家,翻起那本书。他这次要了本字少的书,想早看早还。五娘抽出一本《汪国真诗集》,说诗字少,看得快。大舅以为是小学课本上李白杜甫那种,不大情愿。但听五娘说,这东西卖得火,好些吃墨水的都拿来做摘抄,写作文。大舅照原价两块五买下来。五娘没说什么。
大舅没想到这也叫诗。他先前以为诗必须是整齐的,形态四四方方,满眼生僻字词,有注释都不一定能懂。而且写诗的,都是死了几百年的人。结果看书封上的人像,浓眉瘦眼,带框眼镜,似笑非笑,好像总有话要说的样子。他读到诗人简介才知道这人还活着,比自己大不到十岁。随手翻开,倒也能懂,甚至有些朗朗上口,仿佛精修过的格言。
读完后,他没有还,而是揣在身上,卖果子间隙,便随手翻翻。有时情不自禁读出声来,像模像样地反复吟咏,似在品砸某种韵味。姥姥见他又起魔怔,小声劝道,可不敢荒废了正经营生。大舅回道,又不是杀人放火,看个书怎么了?可姥姥心里总觉不安。姥爷骂她,一辈子操不完的心。
到底姥姥的担心应验了。十一月,霍老湾的橘子熟了。大舅上下山拖运橘子时,习惯右手握把,左手捧书。第一趟上下,大体平稳,只偶尔颠簸两下,迸溅出三五个橘子。大舅懒得刹车去捡,继续骑车。第二趟上山后,他特意在两个竹藤箩筐外的车斗缝隙,填进五个塑料袋,里面各盛两斤橘子。车斗有些吃重,大舅自持车技好,照旧踩紧油门,顺坡滑下。山路上,瞟到左手里一个称心的诗句,一时高兴,右手脱把去拍书页。车把顿时摆晃起来,连带车身,撞向山路一侧的红岩石壁。大舅慌张回手,重掌车把,猛调方向。三轮车当即向山路另一侧野草坡上的沙棘树撞去。大舅胡乱踩到刹车,三轮车和人才没滚下野草坡。不过,《汪国真诗集》甩下去了,再没找着。
姥姥和姥爷到医院骂他。骂了一通,又哭起来。大舅浑身扎了沙棘刺,没毒,只是疼,养个三五日就能痊愈。只是右脚绞进辐条,几乎拧断了。医生说,想复原,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姥爷掏出裹了一沓钱的手绢,交待给陪床的大妗,让她费心照料。大舅推说不要。姥姥说,买卖砸了,人也瘫下了,你还不要?你不要,砸锅卖铁吗?大妗也说不要。她说,她那幅刺绣快完了,到时能挣一大笔钱。姥爷说,那等你们赚了再还。
五娘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消息,托人送来两本书。大妗象征性地撕了两半,扔进久不起火的灶膛。大舅趁大妗刺绣的功夫,拿炭铲挖出书来,垫在炕席下,关起门来偷看。大妗尽心在“锦绣江山”最后的三朵祥云。她想配出样板图纸上的颜色:乳白中带着星散的蛋清色调,接缀蓝天的边缘染一层淡薄的雾态的蓝。其实,她大可以,以浑圆的白线完成,不必详细区分。先前也是这般刺弄。只是耐到最后关头,偏跟自己过不去,要计较个毫末细致。她教能拄拐下地的大舅自理饭食。大舅倒也不怨。做了俩月瘫子,没脸没皮地受着姥姥和大妗的恩惠,他早已憋不住,想出去放风,挣钱,把两本书的书钱当面还给五娘。
姥姥盯得紧,每天登门,发现大舅下炕,就狠狠锤大舅的背,大声骂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孩儿都省得的理,你怎么听不进话。姥姥骂得凶,有一半音量是传给大妗的。大妗不搭理这对母子,凝神在一块破棉麻布上穿针引线,又拆了重绣,以期找到理想的配色。姥姥没个奈何,先是每天午时送饭;后来,干脆让大舅住到她家,像小时候窑洞那样。大舅把书带去,说要打发时间。上次看书看书差点没了命,还敢看,还要看,记性被狗吃了?大舅反驳道,不然我还能干嘛。姥姥没收了书,正告大舅,你就给我待在家吃饭睡觉。
右脚能落地后,姥姥又开始催他出去锻炼。大舅讨他的书。姥姥不给。大舅耍性子,不给就不出去,赖你家炕上了。赖了三五日,姥爷骂姥姥,整天看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跟看囚犯一样,你是生了个儿还是生了只狗。姥姥回骂倒教你长了张嘴。姥爷骑自行车到母亲家,捏住一只填塞荞麦皮的红布缝制的尖辣椒,在我面前晃悠,逗我开心。我那时还没学会人类的语言,只看到红色的碎影左摇右摆,伴随姥爷嘴里窸窸窣窣的挑逗声。我伸手去抓,手舞足蹈,最后竟有点饿了,哭嚷起来。母亲抱我入怀。这时,姥爷才说,你妈疯了。母亲问过缘由,让姥爷忙活自己的,不用操心她。我妈就这样。等大哥脚好透了,她那心就放下了。
大舅出门了。书扣在姥姥那里。他寻思自己回头再买。买两本,买四本,八本,一箩筐,一屋子,乃至无数。他图高兴看个书,伤了哪个的天,又害了谁的理,怎么还到处惹上怨了?大舅微微跛着腿往西张村大队边的广场走去。那里地广,太阳足,晒一身冬天的热,充充钙,对身体好。
广场正热闹处,围着七八个老头。脑袋拧作一处,“炮”、“马”、“卒子”的,嚷嚷闹闹。大舅凑近,勉强挤占空缝,瞥见中心的两人,正下象棋。围观的人,个个激动,指指点点。对弈的,倒是沉静,手心握着棋子,拄着下巴,凝神思考。大舅不甚懂棋牌麻将,但也耳听过一些门道,像“当头炮,马来跳”这种起招,他晓得;“巡河车”、“连环马”、“夹车炮”,这些术语的意思和布置,心下也明白。只是像这样,见一群老头,打仗或娶媳妇似的,闹哄哄地为几个棋子争执不下,最后输的,竟还要赔出两块钱或一盒烟,他还是头一次。之后几天,大舅每天出门看人下棋。姥姥疑心他有什么勾当,跟过去,看他只是观棋,倒也乐意,好赖有个打发时间处,比窝在炕上睡觉或翻书强。
西张村开家常菜饭馆的王厨子,盘下原先理发店的铺子,简单装潢后,挂上了“西张棋牌室”的牌子。大队喇叭吆喝两天,说棋牌室开张了,头两天不抽台费。有人凑红火,到棋牌室一看,暖气烧着,热水免费,盐瓜子、糖蛋蛋、干炒蚕豆便宜卖,饿了还有各种面食和卤肉、凉菜。屁股坐下,就不愿挪座了。没过三五天,疙瘩点的地儿,搁满了人。有的来了,见没座儿,老大不愿地骂两句,教王厨子扩个地盘。王厨子干脆把自己的菜馆重新布置,腾出空地,安了麻将桌,勉强容得下十里八乡爱玩的人。原先在广场下象棋的老头,耐不住寒,也挤了进去。大舅开始嫌里面乌烟瘴气,男男女女咋咋呼呼,各各撑出一张吃人的脸,待久了不自在,就退了出来。可窝在家,实在无聊,心里又盘算出一些好的棋招,街边溜达时,耳朵和手冻得通红,没奈何还是进了棋牌室。
五娘竟坐在一张麻将桌前,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右手码出一张麻将,大拇指摩挲一番,“啪”地拍上桌,丧气地骂句“又他妈不是。”大舅震在原地,迟愣片刻。王厨子婆姨出来,招呼他坐下,问他要不要磕瓜子。大舅说,来盒烟吧。她拿出一盒红梅,大舅给了钱,又要了一个打火机,搬个折叠凳,坐在五娘身后一侧。五娘风里火里地打着麻将,掐算赢面,没留意身后的人和外界的声儿。大舅默默瞧着,听五娘和那三个牌友不断喊出各种“条”、“花”、“饼”“万”,他很快识得了各张麻将的名,并隐隐猜到五娘一直在等——用他们的话说叫“听”——一张“五万”。五娘玩得尽兴,左手的烟,烧到屁股,烫着手了。烟灰抖落麻将桌上。她慌张起身,掸开烟灰,怨骂两句,又伸手去取烟盒里的烟。手指鼓弄一圈,盒子早空了。大舅恰时抽出一支,递了过去。五娘说,伙计,一会儿赢了还你。大舅说,不用。五娘听声音有点耳熟,这才回过身,见是大舅,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种无所谓的神态,粗声粗气地嚷道,是你啊。她的脸上浇筑了一层水泥或阴天的神色,隐隐绰绰多了些黑斑,也许本来就有,只是以前没有发觉。那对锁骨分外突兀,像阴潮的屠宰场墙壁上钉进的肉钩。牌友催促她摸牌。五娘歉笑,回到正桌,焦躁地听牌。大舅默默地抽了一支又一支香烟,凝视五娘陌生的侧颜和那只暴露在自己面前实在有些丑陋的凝结一层黑皴皮的左耳。他刚起身正待要走,旁侧的牌友突然拍下一张牌,推倒面前的那堵牌墙,亢奋喊道,胡了胡了,拿钱拿钱。五娘懊恼地掐了烟,拉开桌下的抽屉,取出五块钱,甩给胡牌的那位。他们洗牌,码牌,丢骰子,喊一些大舅还不甚明了的麻将术语,又开始了一轮掐算、焦躁、赌运与终结。大舅没想到,半盒烟功夫,胡牌的那位就赚了他卖一天果子都赚不到的钱。他抹掉心里的象棋招式,开始认识麻将了。
自打大舅能自如走路,搬回家住后,姥姥去他家总逮不着人。问大妗。大妗正烦闷地拆解针线。她在逐步瓦解自己的“锦绣江山”。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姥姥见她脸色愈发暗沉,像是泡进咸菜酱缸,小心叮嘱道,也要出去吹吹风,见见太阳。大妗说顾不上。姥姥问她,玉清整天忙啥呢,怎么见不着人。她说不知道。姥姥问她吃饭了吗?她楞了一下,思索良久,一副丢魂儿的样。姥姥到厨房,把她前几日送来的馒头和土豆简单打漱一下,蒸煮出来,教大妗别忘了吃。大妗“哦”了一声,也可能没“哦”。她埋着头,死觑那幅似乎永远都完不成的刺绣,没人知道她在思谋什么。
姥姥起了疑心,教二舅开车,载她到霍老湾。窑洞的炕冰块似的。问过远近乡里,都说没见过人。姥姥回到西张,专守在大舅家,等他回来。二舅和母亲劝她。她吃住死理,不信大舅这辈子还不着家了。三舅从太原回来电话。姥姥说,你们不帮我找人就趁早别说话,万一他死在哪块山沟沟,要我怎么活。足足五天,大舅终于回家了。他一身汗臭,眼珠里的红丝像注射了猪血,走路轻飘飘的,随时能跌倒。姥姥拿起笤帚,照他的后背大腿,狠狠抽去。大舅稍稍清醒了些。
“死哪儿去了,几天不着家?”姥姥扔了笤帚,叉着腰,眼珠子通红,死死地瞅着他,生怕他再跑了似的。
“哪儿也没去,就在村儿呢。”大舅软塌塌的,说话提不起劲。他往家门走,被姥姥拦住。
“说不清楚,就别进这个门了。”姥姥仰起胳膊,打在大舅肩头。
“哎呀,别吵啊!”屋内传出大妗的声音。
姥姥终于忍不住哭了。大舅扶住姥姥,进了家门,安慰一顿。母亲听说了,专门过来骂了大舅一通。大妗见到母亲怀里的孩子,难得抬起眉眼,讨手抱了抱,暂时放下了针线。
那天,难得一家聚一起吃了个热饭。姥姥反复叮嘱,不管干什么,死也得着家。大舅再三保证过,姥姥和母亲才离开。
没过一礼拜,霍老湾来人找大舅,催要上次他进橘子的款。大妗听不进问话。他们找上姥姥的门。姥姥坐不住,满街寻人。一个在广场上抽旱烟的老头告她,往棋牌室瞧瞧吧。大舅正沉迷麻将,和旁边的男男女女没两样,抽着烟,磕着瓜子,嚷嚷骂骂,叮叮乓乓。姥姥问大舅在做什么。大舅愣了一下,缓缓吸了口烟说道,挣钱呢。姥姥说,那你挣出几毛。大舅说,这把手气好,肯定能挣。姥姥说,那手气背咋办?姥姥话刚完,大舅“点炮”了。他猛拍桌子,怨姥姥让他分神,本来都“叫听”了。大舅拉抽屉,里面早没钱了。他跟胡牌的人说,先欠着。那人不饶,没钱就下桌,谁能紧着你欠啊。大舅跟对面的五娘借钱。五娘说,我还想跟你借呢。姥姥插进来,问胡牌的,他输多少。那人说,少说二十多,就算你二十吧。她说,我回家取钱。她让大舅跟她回家。
姥姥取用姥爷的退休钱,还了麻将债和霍老湾的款。她把那两本书还给大舅,告诉他,我骨头老了,管不了你。就算管,你也不听。你爱干啥干啥吧。大舅把书随手撂在炕角,照旧去打麻将。有赢,也有输。开始赢多输少。后来输多赢少。最后就只是输。输了存折,又输了柴油三轮车,最后输到一屁股债。王厨子和交过手的牌友都撵赶他,除非他能还上钱。其中最大的债主正是五娘。五娘没个分说,但凡撞见他在街上或棋牌室门口晃悠,颤颤巍巍,跟个七八十老头似的,就催他还债。她说自己买卖被查禁了,做不了正经营生,好不容易赢点钱,还遇到个老赖。她怨自己的命和老天爷的瞎。话里话外,怨天尤人,对大舅没半点客气。大舅次日登上她家的门,把那两本书还她。五娘把书扔地上,骂他,糊弄鬼呢。大舅捡起书,说,钱会还的,打个欠条。
年后,我生满一百天,家里举办“百岁礼”。远近亲朋都携礼而来。只有大舅和大妗空着手。大舅羞恼地只顾喝酒。大妗有些痴念地围在厨房,帮姥姥和二妗的手,张罗些肉蔬瓜果。姥姥有时叫她拿个削皮刀或筷子的,大妗迟迟呆呆,总要反应几秒。二妗说,我听人说,东南宋村有个女人,用了十来年,绣出个“清明河图”什么的,老长一副了。有人要出十万块买。人家还舍不得呢。她老汉打她,说鼓弄这个不就是为了钱嘛。她说开始是为了钱,后来就不是了。最后闹得很不愉快。大妗听进去了,问道,那最后卖了没?二妗说,好像卖了,毕竟老大一笔钱,谁不爱钱啊。她又多嘴,问大妗的那副刺绣也有日子了,还没完吗?大妗说,快了,快了吧。
饭桌上,大舅闷头喝酒。母亲后来说,他都没来哄逗我。“脸皮再厚,总还是要脸的。”父亲说,“人家个个大包小包,再不济,也会包个二十三十的红包。他连颗核桃都没。脸上挂得住吗?”大舅闷了近一斤二锅头,脑袋疼,想睡觉。母亲让他在我家沙发上休息。他摆摆手,坚持回家。大妗腿脚不便扶他。姥姥搭手,帮着一起,送大舅回家。
姥姥喝多了水,又吃了面汤,半路上忍着内急。一进大舅院子,她让大妗先扶着人,径自往茅厕方便。出来时,听到屋里杀猪似的鬼叫。她忧心大舅出事,顾不上系紧红裤绳,踉跄着奔进家门。只见大妗傻站着,脸皮子烧得通红,浑身似在发抖,感觉那条病腿摇摇欲坠,即将撑不住整个身子了。大舅猫着腰,还在干呕,嘴里垂下一条条黏糊糊的恶臭的涎液,滴在垃圾桶旁边的茶几上。而茶几平日可是禁地,因为上面正放着大妗绣了一年多的“锦绣江山”。三滩秽物分别覆盖了一条渔船连带一片河水,一座呈现完美弧度的青山,十几棵隐隐绰绰的树可能也涵盖了林间的飞鸟。尚在延绵的涎液以一种恐怖的缓慢滴入倒影在河面的一朵色彩旖旎的祥云上。姥姥推开大舅,取毛巾轻轻擦拭“江山”上的秽物。只是左右两下,就把那一滩秽物擦到干净地界,污染了近旁的风景。姥姥心慌,又去端来水盆,胆颤地问大妗,还能洗掉吗?能洗掉吧?不等回答,就狠踢瘫在水泥地上的大舅,恶劣地骂了两句,你没救了啊,没救了啊。大妗久不做声,似乎连呼吸声都取消了。突然,病腿崴了一下,她身子一个踉跄。姥姥扶住她,坐到板凳上,反复叮嘱道,她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临走前,又踹了大舅一脚,卯劲提起他,让他枕靠着墙,刚喝了酒不能躺凉地,会中风;中风也算,活该你。
二妗和母亲过来,在脸盆里调配好温水、洗衣液和食盐后就开始谨慎地一点一点地清洗刺绣。大舅躺在炕上,垫着枕头,盖着毛巾被,打着闷雷般的鼾。大妗石头似的窝在炕头,盯着墙上的挂历,好像要从标注时间的数字里看到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只是干干睁眼,也仿佛是闭着。姥姥自怨几句,不该尿急,不该乱擦,哪怕洗干净,好多浅色的线团也回不去本色,再说那股子腐臭味死活不去。“这是要人命啊。”姥姥说。母亲让她悄悄的,别教人听见。她们劝了大妗几回。大妗只是点点头。她的话更少了。那副“说不上来哪儿不对”的“锦绣江山”,在她的首肯下,卖出两百块钱。此后,大妗再没提过针线。
5
李达退伍后,经三舅介绍,到太原一家饭店学厨。后来做了厨师,在太原安了家。平日几乎不回西张,就算回去也是泡在东张村网吧,打游戏,看港片,和网友谝侃世道和当代史。
大舅住回霍老湾窑洞,借钱买下近邻的两头牛犊子。没多久,又从外头买回四头成年牛、三头牛犊。一共九头,清一色晋南黄牛。塌下一堆饥荒。姥姥替他发愁,睡不好觉。大舅说,款款放心,这几年行情好,明年再卖,准能翻价。要个两三年,饥荒就打清了。
山区多草,晚春至深秋,黄牛有得吃。只到冬春,山草稀寡,大舅便赶着黄牛下山,在西张的一片玉米地扎下圈。玉米地总有收割后残剩的玉米根茬子和枯黄的枝叶,再买些干草,豆腐干作坊讨些营养的黄豆泔水,好生喂养,亏不着这些牲口。
牧牛之余,霍老湾的玉米地和果园,照管不误。李达远在南边的太原。大妗镇日窝在炕头看一台黑白电视。有时由于风或雷电,荧幕净是一片雪花,滋滋啦啦的静电声聒噪不已。可她还是死盯着,似乎雪花于她而言,只是徒劳的遮蔽。地上的营生全都撂给大舅。他还算勤勉,几乎每天挥着胶皮鞭子,赶牛出圈,以草为引,任其在系舟山游荡。他唤那头枣红色的头牛为“天牛”。天牛牛角端正,似两弯对称的残月,周身的灰黑色纹理,仿佛饱经陨石锤击的月球表面;尤其它们以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前倾,当你直面天牛时,那对死神的镰刀,好像随时准备挥搠而来。大舅只需留神天牛,监管它的一举一动,牛群就不会走散。
他腾出大把时间,躺在山圪梁的草地上,闭眼感受太阳穿透眼皮的橘黄色的和煦,睁眼觑视虽然早已重复过千百万次但总有不同的云天草木。他有记忆的世代列祖,都居住在这片土地。可是,他始终难以准确地唤出此间每一株草和每一个生命的名称。除了常见的牵牛花、狗尾巴草、车前草等,多数形态相似但确乎不同的草,在他看来,也只能统归为“草”。天上飞的,除燕子、麻雀、喜鹊外,别的他亦不识。至于老鹰这种常出现在电视和图片中的,他自然晓得,只是无缘得见。地上钻的,除蟋蟀、蚱蜢、蝈蝈、蝼蛄这种,别的昆虫恐怕只能称之为“那种虫子”。后来,大舅告诉我,当他意识到自己眼前“模糊一片”时,他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混沌和无知吓到了。“那种感觉,”大舅颇像一个学究或老师,正色道:“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你身上,拨动了一个开关。然后,你不得不重新认识面前的一切,包括每一块石头的质地,每一株草木的名称,每一个动物跃动的姿态。”
大舅感悟到的这种启示,源于他所经历的一次生命危险。我大概是这个故事的第十一二位听众。姥姥相信,母亲将信半疑。至于大妗,压根不想听他说出超过“做饭了吗”、“饿不饿啊”、“关电视睡觉吧”、“我回来了”、“我出门了”这种六个字以外的话。李达只说他老子“吹牛逼”。我像姥姥一样,对此坚信不疑。不仅仅是舅舅的细节,而是他向我讲述时脸上严肃又认真的神态。
那个故事大概是这样的:霍老湾秋收后,北边起了冷风,连下三场大雨。大舅和牛群熬了一个月,架不住寒气,地皮也大多秃了,他便赶牛下山。牛群在前,大舅在后。偶尔,领头的天牛岔了道,他就喝骂,捡石子砸去。大体无事地走至傍晚,来到鸦儿坑村和西张村的交界土路,两旁尽是无人垦种的野地。往前一里是西张,大舅自忖天黑前就能到家,不疾不徐地走着,手上还抓着一册新买的《汪国真诗集》,借衔接系舟山顶轮廓的夕阳余晖,时不时读一两首。自从弃了麻将,他就重新拿起了书。“打麻将,有赢有输,但最后总是你输。”大舅说,“还是书划算,买一本,可以放一辈子,读一辈子。”他适时地鼓励我要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才有出息。母亲为着这点,才没有拒绝他时不时向我说些“人生感想”。我有时溺于动画片,不想听他唠叨。他便拿酸枣、脆枣、核桃什么的贿赂我。他的口袋总有东西,不是吃的,就是书。他接着讲,当时,天暗得快,他收起书,挥动鞭子,催牛群快走。第一鞭子下去,队末的两头牛犊紧了两步。第二鞭子下去,牛群突然骚乱起来。天牛哞哞嚎了两声。但它们只是停在原地。大舅气恼,走上前来,扬起鞭子,正待要抽打天牛。这畜生突然横冲下野地。其他牛紧跟过去。身后响起一阵低沉的猫叫。不是寻常的猫叫,那叫声更粗粝,更雄浑,令人不寒而栗。大舅不敢回身,也不敢跑,呼吸短促起来,手上攥紧鞭子,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眼角瞥见牛群聚到野地,拢成一个圈,成年牛在外,牛犊子在内。这是牛群遇到危险时的戒备姿态。大舅不仅担心身后的东西咬杀牛群,更害怕万一它扑到自己身上,可能命就撂在这里了。身后又是一阵低沉的猫吼。在一种好奇和恐惧的驱使下,大舅缓缓转过身子,借霞光弥散在空气中的最后一抹橘色里,看清了距离自己二十多步的兽。一只成年金钱豹。密布的斑纹在橘色的空气中绽着一圈绒毛般的光晕。它以绝对的专注凝视大舅。大舅屏住呼吸,试图抹去眼神里的惧色,用同样的专注和冷峻神色,回应金钱豹。双方就这样僵立,地处两村交界,四周一片荒野,等待夜晚彻底降临。不知道熬了多久,大舅只记得身上有晚风擦过,凉飕飕的,吹得他后脖颈一阵发寒,他才意识到自己腿脚冰凉,像打了麻药,风势稍大些,就会被吹倒。而只要他一动弹,金钱豹就会扑过来,或者向牛群扑去。就在这时,金钱豹缓缓转身,向山上的方向迈了两步。大舅僵直身子,目送金钱豹。它每走个十来步,就要回一次头。大舅已经看不清它的眼神了。豹尾上的斑纹同黑夜一起,慢慢地消融于辽阔的系舟山阴影。大舅稍微挪动脚,地上的“沙沙”声都令他胆寒,生怕夜里涌出四颗锋利的獠牙。他微微侧头,瞟向牛群。它们围成的防备圈松散了,正低下头,啃食野地的枯草。这时大舅才确信金钱豹走远了。他松动筋骨,解了腿脚的麻劲,赶牛群回到土路,匆匆向西张撵去。
金钱豹走后,大舅开始写诗了。他向我讨去尚有空白的作业本,将空白页撕出来,摞成一沓,针线缝了书脊,制成自己的写诗本。但他瞒着我们,只说是拿来记账,抄录电话号码。他躺在田埂上或山圪梁上时,眼睛不再凝视自然,而是探向手心的本,一笔一划地写字。后来,有些字就做了词;有的词连起来,变成句子;句子并列起来,结成了诗。
姥姥是最先发现他在写诗的。一天,她带着饭盒去玉米地找大舅。她在西张东头的田地打望几次,终于瞭见一排杨树后牛群的身影。赶过去时,大舅浑身是土,趴在霜冬的田埂间,匍匐在本子上,手指冻得打颤,但还是握紧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字。写了一行,又涂掉,再写,还是涂掉。
姥姥不识字,但看他那样不像记账,更不是电话号码,便问他在写什么。大舅慌张地阖上本子,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姥姥以为他没听见,重复问道,你鬼迷溜眼地写什么呢?大舅说,我写点东西,你咋过来了?姥姥说,等你回家吃饭,半天都不见人,就出来找你了。她把饭盒递去,准备回家,见大舅心不在焉的,怕他瞎琢磨,陷了魔怔,多嘴一句,干啥事都操心着,放牛就好好放牛,这才是正经营生,不要整天惦记什么乱七八糟的。
当晚,大舅赶牛回圈,转去姥姥家。姥姥见他空手,问道,我的饭盒呢?大舅说,你没拿回去?姥姥说,我空手回来的。大舅想不起饭盒落哪儿了。姥姥气急败坏地骂道,什么好东西落你手里,都能丢了。你倒成了个有钱的,锅碗瓢盆不稀罕,说扔就扔。大舅恼了,要去地里寻。姥爷喊住他,天黑嚓嚓的,寻个鬼啊,白天再寻吧。大舅不听,非要去。姥姥拽住他的胳膊,又骂道,谁敢让你寻,再把自己寻丢了。大舅掰姥姥的手。两人拉扯一下,写诗本掉了出来。姥姥说,你整天操心这些乌七麻糟的,饭盒不丢才怪。我看,迟早牛也能丢干净了。
“什么乌七麻糟!这是诗!”大舅罕见地跟姥姥发脾气,“你啥也不省得,不要乱说。”
“我没念过书,我不识字,不知道什么诗啊屎啊,”姥姥气得不行,“那你写诗,写出什么来了?写得饭盒都丢了。”
姥爷来回劝了两句,教大舅回自己家,又安顿姥姥躺下。这下,全家都知道大舅在写诗。二舅三舅母亲他们好歹读过书,知道诗是李白杜甫,诗是四四方方的句子,诗是死了几百年的人写的。可大舅要写诗。写诗有啥用?他们不知道。母亲问我。我说,就是一种文学体裁,你们说的那是古代诗,还有现代诗、当代诗。于是,她转告姥姥。姥姥正告大舅,你爱干啥就干啥,写诗不是正经营生,别忘了,你家有个老婆,儿子还没娶媳妇,身上塌着一堆饥荒。大舅说,写诗又不造孽,这就是我的营生。
至于大舅写什么。他们不关心,也从不过问。
头两年,黄牛养得肥壮,牛犊子各各傍上千斤肉。每一斤都是钱呐。大舅卖了两头,还了些欠债,鼓动母亲也去养牛。母亲同父亲商量,拿出一万二牵回六头黄牛,三大,三小。父亲平时在工地营生,姐姐高中住宿,照顾黄牛的活儿落在母亲和我头上。春日,我挥起鞭子帮母亲牧牛。夏秋,地里起了玉米,牛只能关圈。每个早上,父亲挎着砍刀,骑着摩托,载着我,寻枝叶丰茂的杨树。他踩着电工脚蹬上树,砍下嫩枝,由我捡起,归拢成捆。回头,教母亲去喂。待我放学后,母亲让我推一辆小平车,车斗绑一只二百升的铁桶,去豆腐干厂讨泔水。这是黄牛的“营养快线”。大舅下山感慨,我家的牛养得好,至少能赚一万,尤其是头牛。家里称之为“大黄牛”。大黄牛皮毛滑顺,魁梧得紧,在我面前,就是一座土丘。入冬后,山下没吃的,父亲同我和姥爷一起,赶牛上山,并入大舅的牛群。全家期盼来年开春,卖个好价钱。
次年四月,母亲身体受累,我也多有怨色,父亲决定卖牛。他去了霍老湾一趟,丧着脸进了家门,嚷道,这个李玉清,牛死了一头!母亲出门,跑到牛圈,果真只剩五头。大黄牛没了。最值钱的没了。大舅随后赶来,手上握着烟斗,上衣口袋插着写诗本,慢悠悠地解释道,大黄牛跟我老子一样,摔下山没了。他惋惜地补充一句,大黄牛肚子里有种了,容易受惊,我没搂住神。后来寻了几天,才寻到,肉都烂得没法吃了。全家操劳一年,最后卖了一万五。姥姥替母亲出气,骂大舅,你是干甚的,连个牛都看不住?怎么死的就不是你家的牛。大舅说,我写东西,没太顾上。姥姥说,写东西是个正经营生?到底写出几毛钱来?大舅说,活着又不净是钱的事。姥姥怒道,钱都没了,你活个鬼。大舅不作理会,照旧过他的日子。而我,始终记得大黄牛哞哞叫着,伸长脖子,咬走我递过去的杨树枝的憨样,所以怨上大舅,对他偶尔说的人生道理和写诗本上的内容彻底失了兴致。
后来,我考上大学,写点诗和小说。一个大年初四,母亲喊姥爷姥姥一大家子来我家吃饭。饭前,大舅匆匆赶来,他有些羞赧地把那个写了十来年,涂涂改改不成样子的写诗本,交我手上,让我看看。姥姥抢话道,要吃饭了,看这些东西做甚。饭桌上,姥爷、二舅、三舅、父亲他们已经入座,提着酒盅,夹着油炸花生米,闲聊远乡近邻及各自的营生,慨叹挣钱之难。那些哥哥姐姐们,有的已成家,有的刚步入社会,各各有正经营生,做厨师的、超市售货员的、修车行的、理发的、制药厂工人的,不一而足。这时,母亲喊道,先吃饭吧,吃完再看。大舅收走他的写诗本,照旧安放进上衣口袋。他腼腆地笑了笑,上了饭桌,坐到给他预留的空位。一家子边吃边聊,男人们互劝喝酒抽烟,话题从西张村扩容到中国的历史与各代领袖。女人们说些家长里短、衣服、电视剧和随时兴起的话头。李达特意炒出两个拿手菜,加入父亲他们的话题,时不时接过话茬,表达几句“太原人”的观点。我稍微瞟了眼大舅和大妗。大妗多年来,一直沉着脸,以腿脚不便为由,足不出户。一年到头说不满一百句话。没人劝得动她。别人递去任何善意,她只是一径浅浅笑着。至于大舅,他闷声喝着酒,抽自己的烟斗,夹起肉菜品嚼。他没那么多道理了,神态迟钝、拘谨,眼睛有时会呆呆地凝视某个菜碟或虚空中的某处,好像遁入一个没有人发现的洞。姥姥担心大舅,总劝他不要钻牛角尖,踏踏实实放牛种地才是本分老百姓。大舅自有话来应付姥姥。他不指望姥姥能理解他,或者诗。姥姥不时叮嘱大舅两句,你还要上山呢,不要喝多了。大舅微微点头。父亲说,一年到头也喝不了两次,敞开喝吧。姥姥不好驳斥父亲,只说,随你们吧,管不了,管不了了。
饭后,大舅坐在客厅炕边的一张沙发上,默默抽着烟斗。我回自己屋,看更新的美剧。母亲走进来,悄声跟我说,你大舅想让你看看,你就给看看吧。我起身到客厅,从摆在炕上的瓜果盘里拿起一盒烟,问大舅抽这个不?他摆了摆烟斗,说习惯这个了。他又垂下头,吧嗒烟嘴,眼神直直地凝视脚下的地板。那上面散落着瓜子皮和烟灰,再没别的。我终于说起写诗本的事。大舅才想起来似的,从口袋里取出本,递给我。见我翻开本子,他挪动屁股,坐到我旁边的炕沿上,一副想要解释点什么的语气,又噤了口。玻璃窗外接着厨房。母亲、姥姥、姐姐和妗妗们正在里面洗涮锅碗瓢盆,说些闲话。我瞥见姥姥关切地望向我这边。母亲时不时也留意着里面的动向。
十多年了,这个家,第一次有人翻开大舅的写诗本。他的字体歪歪扭扭,像二年级小学生,但写到“我”的时候,“捺勾”会刻意抻出一截。大多数纸张都有严重的涂改痕迹,很少有干净的句子。怎么说呢,他的诗作,在我看来,更像是汪国真的仿作或某种固定的词语搭配。像“只要生命还在,我就相信明天。”“我的目光指向远方,却留给山一座背影。”“打开尘土的窗子,迎接阳光的到来。”“我跨过一座又一座山,路过一个又一个人。当我走向生命的荒野,让晚风熨平我的忧愁。”这样的诗句到处都是。我本来以为,大舅那么费心吟咏,会写出一些充满生命力的诗句,可惜到过于“汪国真”。而汪国真,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拼凑格言警句、惯用廉价抒情、不值一学的诗人。不过,在那近百首诗里,我找到一首还算具有原创性的诗作:
《等待》
身后的豹子啊,你站在原地
等待什么?
太阳消失以后,你转过身去,
等待什么?
月亮降临以前,你回到洞穴,
等待什么?
从此以后,豹子再未出现,
我又在等待什么?
我特意拿手机拍下这首诗,告诉大舅,我喜欢这首。他显然期待我多说点什么。我不忍伤害他,只说,我推荐你几个微信公众号吧,里面会介绍一些世界各地包括中国的诗人,你可以看看那些人是怎么写的。他点点头,吧嗒烟斗,进入沉默。这时母亲正好进来。她说,你大舅用的是老手机。她指的是功能手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看时间和日历。大舅笑了一下,从我手中接回写诗本。他将一锅烟灰扣进烟灰缸,取出外套内袋里的烟丝袋,捻出一撮烟丝,放进烟斗,又取出火柴盒子,重新点上。他坐回沙发,吧嗒烟嘴,眼神空空地凝视远处。坐了一会儿,大妗进门来,叫他回家。大舅起来,看了我一眼,搀扶着大妗,踱出门去。我心里盘旋着一句话,想告诉大舅,我回头送你一本北岛、米沃什或别的更为出色的诗人的诗集,但终究没说出口。母亲让我去忙自己的。我远远听见,姥姥喋喋不休地嘱咐着什么,和母亲一道送出大舅大妗。
大学毕业后,我在北京工作。只春节假期能回家几天。大舅惯常在霍老湾的窑洞过年。那几年,我没见到大舅。只听母亲说,大舅的牛都卖了,赚了些钱,把西张的宅子里外装潢一遍。平时他没个正经营生,种种地,摘摘果,看看电视,发散时间。有一年,我工作不顺利,项目搁置,老板放了长假。我趁国庆回了西张,想着帮忙秋收。父亲说,村里早换了联合收割机了,哪儿还用人力。不用倒好,我闲在家玩手机。正好大舅登门。他送来些山核桃和晒干的杏肉。我叫了声大舅,打量他的上衣。那是一件没有口袋的秋衣。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住几天,几号走。我如实回答。我们再无话了。母亲拿一盒烟教大舅抽。他接下了。他们闲说几句后,大舅借走母亲的电动车。我很想问大舅,他还写诗吗?问母亲也行。只是我没开口。也许,等他还车子时,我可以顺口一提。只是等到傍晚,不见大舅还车。母亲出门去寻。半晌回来,跟我说,果然,又坐进棋牌室了。我说,大舅又打麻将了?母亲说,山上没人跟他打,一下山,就往麻将堆钻,没日没夜的,这倒成了他的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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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男人家阿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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