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壬寅年，自然要写点关于虎的话题。

父辈几个堂兄弟名字里龙凤虎各占其一，与属相并没有关系。虎姓稀有，通讯录朋友圈里名字带虎的倒有十多个，皆男士，虎啸、卫虎、骏虎、玉虎、林虎、万虎、德虎、孔虎、金虎、建虎、文虎、孝虎等，还有单字称虎的，皆成年壮虎。虎乃至阳至刚之大物，女性名字带虎的没见过，《骆驼祥子》里的虎妞除外，那是舒先生为塑造人物形象硬打上的标签。演虎妞的女演员挑来挑去也只有斯琴高娃骨子里有那么一股子生猛的虎劲，只好让她演，照着泼辣演，斯琴高娃也为演好虎妞做出巨大牺牲，先是为形象增肥十斤，再是剧中经常喝大酒找嚣张跋扈的感觉，最后电影拍完老公和她提出离婚。这一演不要紧，从此戏路总避不开霸气外露强女人角色，几乎演遍了屏幕上厉害的老太太角色，白文氏、武则天、孝庄皇太后、党员二愣妈……稍微说句温柔的，都是不怒自威的范儿。

属虎的同学也有，不多，大学时班里有几个，印象里戏称他们几个男女为“小虎队”，感觉隔着辈儿。如今，当年的小虎都成了老虎又捱到了本命年，老大不小了还有单着身的，好日子总是不经用，心里默送“虎年吉祥”给他们，提醒他们打小的那首儿歌唱的多好，两只老虎才跑得快，一只一定是一种缺陷，要么没有耳朵，要么没有尾巴。虎是天生王者，对虎始终充满敬意，若某日独步山林只身遇虎，想必也无武松李逹的半分搏虎之力，只配以身伺虎，真到那时也不必慌张，深施一礼躬身入局，大放点朗声唱喏：虎兄，放开吃，今天我请客。

虎浑身都是战斗配置，莫说虎牙、虎爪、虎尾、虎踞、虎立、虎跃、虎扑、虎啸，令人谈虎色变。据说连虎舌上都长满了倒刺，形同钢刷，可以将残骨上的肉渣舔干食净，不需要时自动收缩回去，如刀剑入鞘，故古人买虎皮，会顺带上虎舌，用以抚平奓立的虎毛。照往年的笔法，每逢新一轮农历新年，我惯用的标题伎俩是《和×在一起》，去年写的《和牛在一起》，今年不写《和虎在一起》，虎威震山、虎啸穿林、虎怒决蹯，得保持点距离。今年写“虎”字——一笔虎。

虎舌如刷

文人中堂悬虎字，土匪大厅挂虎画。虎画，分上山虎、下山虎，上为高升，下求发财，有虎啸山林，有月下独行，有林中虎影，有溪涧虎照，各有说法。上山虎一般采用抬头望月姿势，配以山石松枝，画面宁静深远，寓意平安顺遂。下山虎多为饿虎扑食之势，以雪景山石溪涧为背景，有威猛气势，有跌宕风流。

虎，象形字，虎形，巨口锐牙，利爪长尾，身有花纹。虎字也有讲究，都是头上尾下的竖写，多为一气呵成、一笔写就之浑元之虎。盖因一笔写就，故虎字书法作品与正楷虎字造型往往相去甚远，蒙童稚子莫辨其貌。我幼时便不认得人家中堂悬挂的虎字，以为是个繁体的“韦”字。后来，见得虎字多了，尤其那笔自上而下贯通的长直竖笔常常写得如毛色斑斓的虎尾，令人印象深刻。

关于虎字，也多次观摩书家现场书虎，汪洋恣肆、横扫千军的气势，不免让人觉得他们如虎附体、动如活虎，才写得了这样的虎字。至于那笔顿挫而成的“虎尾”倒是看得人心爱怜，像书法中虎字的专用Logo，生动活泼，不拘一格。中国字如画的，虎字一定算一个，习一笔虎字的人不少，润格之贵如虎字卖出了虎的价格，得一字如与虎谋皮。

再追溯稍远一点，清代状元帝师翁同龢算一个，生逢末世，文人虎命。翁属虎，道光十年（1830年）生人，农历庚寅年，那幅颇有名气的《一笔虎》书于光绪十六年（1890年），虎年写虎，抒胸明志，意在表达革故鼎新改革图强之志，也为给自己打气，以字如虎，以字借虎，以字成虎。这幅一笔虎字，势大并不张扬，力强稍偏圆和，既神情激昂，又暗抒胸意，既造势，又藏锋，亦如英国诗人萨松那句著名的“虎”诗：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翁同龢的一笔虎

中国书法，尤其行草，多见一笔而就书写，无论文字多寡、笔画多少，一下笔、一沾墨，皆一笔而成。如此笔势浑然天成，即显笔下万千风流万种风情，又寓圆满合美避邪禳灾祈愿于笔端。中国台湾法号悟彻的和尚释星云就善写一笔字书法，但他的一笔字囿于眼疾所限，怕一笔下来写不完，第二笔就找不对落笔位置。虽然事出有因，但多年来持之以恒也从中得到真谛、觉出真悟，一次马来西亚书展的主题便是“觉有情”，一笔成字，下笔成全，别具一番魅力。

汪曾祺写过幼时高邮老家的端午记忆，除了喝雄黄酒，还放雄黄做的黄烟子，写黄烟虎字。方法是，小孩子点着黄烟子，常把一头抵在板壁上写虎字。写虎字的讲究是笔画不能断，所以汪老爷子记忆里他们那里的孩子都会写草书的“一笔虎”。为何一笔而就，应该有许多虔敬的意义在里面，或许还藏着克己复礼、降妖伏魔的暗喻。不仅如此，有时候，一笔字的深意也暗含了彼此之间关系密切视同己出。如此说来，假若两虎相遇，可能“一山不容二虎”，也可能彼此相视一笑，虎掌相击化干戈为玉帛，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