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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一次恋爱碰撞

那个年代那些事啊,唉!

周小娟出生在黄河边上的三门峽市,父母曾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打渔人,后来双双参加了黄河三门峽水电站的建设。周小娟从小就酷爱游泳,上学后成了业余体校游泳队的尖子队员。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四岁的周小娟随着支援三线建设的父母,来到了四川龚咀的大渡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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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期间,高天寒流,风烟滚滚!在不经意中,时间的车轮已驶到了一九六八年的十二月份。为了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周小娟下放到了沙湾地区铜河公社当了知青。

 

开国上将李天佑写了一篇《大渡河畔英雄多》的文章。他在开篇的序言中感叹:大渡河啊,你豪迈倔强,仿佛脱疆的野马,永不休止地奔向远方!

 

然而,浊浪滚滚声若雷吼的大渡河也有柔情的时候。当河流经过沙湾的铜河段时,河面逐渐增宽,流速逐次减缓,傍着岸边形成了似静水般的水面。收工后的男女知青们纷纷下河洗澡,他们不算保守,在相隔四十来米的地方各游各的泳。

 

这天知青们收工较晚,夕阳早已落下了西边的山头,留下了一片燃烧的晚霞。周小娟急匆匆地来到河边,仗着水性好,只象征性地用河水拍了拍后颈窝、膝盖和小腿肉,就忙不迭地扑进了水里。此刻男女知青们还按程序做着下水前的准备活动。

 

“哎哟!哎哟!哎哟!”突然一阵呼天喊地的惨叫声扯住了知青们的耳朵,应声望去,周小娟抽筋了,她不停地扑腾着双手,水已淹过了双肩,只露出下巴在胡乱地扭动着。女知青们已乱成了一锅粥,用参差不齐的尖叫声催促男知青赶快救人。

 

男知青中的赵志刚已潜入水里,悄无声无息地游到周小娟的背后,伸出右手搂住了她的腰,露出水面后发现朝向不对,赶紧侧身九十度面向岸边,他猛蹬双腿,用左手奋力划水,三下五除二地到了浅水区。他用双手抱起瘫了的软软的她,走上了河岸,弯下腰来把她往斜斜的沙滩上轻轻一放,不留片刻转身离开……

 

这件事情在赵志刚看来平凡得不值一提,因为他是重庆长江南岸大泳家许十条的关门徒弟,水性尤其了得。和他师傅一样,也在汹涌的长江里捞起过好几条人命。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公社广播站就播放了他在大渡河里救人的事迹,号召社员和知青们向他学习。"是哪个长舌妇写的报道!至于吗?"他在心里埋怨说。

 

周小娟却不坦然了,自从他被赵志刚从河里救起后,说不清是咋回事,每当她在路上遇见赵志刚,就像有一只小兔在心里急促地蹬着腿,脸上飞起了两片红云,低头小跑着从他身边一擦而过。这让赵志刚眼前一片迷蒙:我只不过搂了下你的腰,抱你上了岸,有什么不好意思?况且是在水里呀!

 

疑问往往会激活第六感觉,赵志刚依稀觉得,在田间地头,在收工回来的路上,在生产队开会时的院坝里,老是有一双眼晴在时不时地张望他。

 

终于,在大队组织的“一批两清”工作的动员会上,赵志刚的第六感得到证实。当时大队党支部的张书记正涶沫飞溅地讲述着文件的重要意义,赵志刚的第六感觉却来了,他决定此刻要把第六感觉变成第一感觉,勇敢地朝感觉的方向望去,正好和周小娟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俩人几乎同一时刻将头转向了讲着文件内容的张书记,但心里都很不平静。

 

散会后,他很想质询她:你为什么老爱偷偷看我?但又怕她进行反诘:你若不偷偷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偷偷看你?他若想进一步质询:你经常偷偷看我,莫不是心里有我了?却更怕她反唇:对,我有你了,有你三个月了,现正想噁心呕吐,想吃酸东西呢!如果出现这样的场景,他将感到奇窘无比。所以想象力既丰富而又缺乏恋爱经验的赵志刚只能采取缄口。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事情就这么僵着,美好而矛盾的心情伴随着俩人行进在知青生活的轨道中。赵志刚是从重庆挂钩插队来到沙湾铜河公社的,在县革委工作的舅舅对他说“你妈妈很想念你,希望你平平安安,你只要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努力表现,等机会来了,我一定把你弄出去工作。”赵志刚激动地望着舅舅,笃信地点了点头。

 

因此,在知青群体里,赵志刚还算循规蹈矩,他努力地表现和证明着自己,无论是春耕播种或者是栽秧打谷,无论是梯田改造或者是开渠修堤,都能看到他辛勤劳作的身影。他还很有文艺才赋,在公社举办的赛诗会上,他创作的散文诗《大渡河之歌》拔得了头筹。在区里的革命大批判专栏里,时常刋登他写的文章。甚至,在《四川日报》的副刋上也有他的文章发表。

 

一九七一年春节刚过,摸云崖水电站的相关部门根据招知青回城工作的政策,来到了沙湾铜河公社,赵志刚在舅舅的帮助下,和水电站的职工子女们告别了知青生涯,一起参加了水电子建设。

 

02

 

修建摸云崖水电站的工程局,是水利电力部的野战队伍,机械化程度高达百分之八十。工地上到处悬挂着“三线建设要抓紧,就是同帝国主义争时间,同修正主义争时间”的标语,横牵着“活着干,死了算,一身献给大三线”、“雨天当晴天,一天当两天”的条幅。劳资处在对新学工例行了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教育的学习后,开始了分配工种。赵志刚当了电焊工,周小娟当了皮带运输机工。

 

周小娟由此觉得有了谈恋爱的资本,时机成熟了。工程局有众多的水电世家,在这个水电家园里,孩子们长到十八岁,做家长的就开始奔忙串门,为子女物色对象。没有婚介机构,却总有热心肠的长辈们甘当红娘,撮合着一双又一双的恋爱对子。因此工程局领导黙许了学徒工谈对象。但学徒期间不许结婚,这是红线。

 

周小娟找到了同寝室的好友段玉红,请她帮忙出主意。她欣然应允。

 

晚上的月色很好,河边路软沙轻,大渡河唱着欢快的歌在周小娟和玉红的脚下流淌,她俩正商量着如何拿下赵志刚的方案。“你应该找准他的兴趣所在,投其所好”段玉红说。

 

“他爱好足球、篮球、或者乒乓球?可在当知青时没见过他从事这些运动呀,况且农村也没那个条件”周小娟说。

 

“ 你俩不都是游泳高手吗?干脆就约他游泳”

 

“不行,不行。局里有文件,不许职工下河”

 

她俩不由皱起了眉头,沉黙几分钟后,段玉红若有所悟地说:“他爱好文学,喜欢写诗写小说,你就写一首诗,请他帮忙修改,这样不就打破疆局搭上话了吗”

 

周小娟为难地苦笑了一下,说:“我对文学不感兴趣,不会写诗,这你是知道的呀”

 

“不要紧,我虽然写不好诗,但还会写顺口溜,我帮你编几句吧”助人为乐的段玉红刚说完,就被激动的周小娟抱住,背上被不轻不重地捶着。水一样的月色流到了段玉红的身上,让她显得干干净净,呈现出一种善良文静的好看。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段玉红把赵志刚叫到了一边,把周小娟要向他学写诗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顺便把一张折成长方形的信纸递给了他。纸上写着:天上北斗亮晶晶,我在河边望北京,毛主席呀毛主席,水电工人想念您!赵志刚看完后不由卟哧一笑,问是不是周小娟写的,段玉红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首诗的主题思想不错,就是清淡了些,如果再有些文学性就好了。”赵志刚说。

 

“所以嘛,她才要向你请教呀。”段玉红说,“她自己不好意思找你,叫我牵线,这样吧,今晚八点我和小娟在金汤石河边等你。”说完她扭头就走,也没征得他是否同意,因为她自信他会如约而至。

 

今晚的月色和昨晚一样的姣好,而且还有淡淡的薄云在月亮旁缓缓地游动。三人按时到达了河边。

 

由于紧张,赵志刚开门见山地掏出了诗稿对周小娟说:“我根据你的`意思修改了一下,不晓得可不可以。”说完就操起川普大声地朗颂起来:“迎着东方的红太阳,捧起大渡河的激浪,唱支深情的山歌,告诉敬爱的毛主席,水电儿女想念您……春天来到了水电工地,阶级斗争永不忘记,我们挥起钢铁的臂膀,让拦河发电的大坝永恒在宇宙世纪……"

 

赵志刚的普通话并不标准,但声音却带磁性,特别是那中提琴般的胸腔共鸣,给周小娟以信赖感。从他那抑扬顿挫张驰有度的语速里,彰显出了重庆人的刚强与刚烈,果绝与坚靱。周小娟对赵志刚朗诵的诗一点不感兴趣,因为她根本不爱好文学。她耳朵里满是搅得她心旌摇曳的带有磁性的声音。她用一双食草动物般温润的眼睛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朗读时摆出的各种造型。渐渐地,她那温润柔和的眼神不见了,换上了火辣辣的焦渴的目光,她猛地扑进了他的怀抱,将他紧紧地抱住。这给了他极大的勇气,他同样将她抱住,狂吻她的双唇,用左脸摩擦她的左脸,用右脸摩擦她的右脸。作为男人的赵志刚,有着一米八的国标身材,有着端正的五官,有着隆起的胸肌和双臂坚实的腱子肉,这些代表着男人力量的特征,很受女人们的亲睐。她微闭着眼睛,尽情地享受着男性的爱抚,后背上泌出了涔涔的细汗。突然,周小娟推开了赵志刚,慌张地环顾四周,段玉红早就溜号了,她才不当电灯泡呢,俩人心存感激相视一笑。继续。

 

初恋最甜蜜,呈现出一种稀里糊涂的完美。赵志刚上长白班,周小娟却上三班倒。无论周小娟上中班或夜班,赵志刚上完白班回到寝室时,都会看到放在箱子上的茶杯,杯盖斜放在杯口上,可以看到若有若无的热气向外冒出,这不是传说中田螺姑娘的杰作,这是周小娟悉心提前为他泡的茶。就这样,他心照不宣地享受着同事们羡慕不已的美女服务待遇。当他俩同时上白班时,下班后他总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宿舍区,所以当她回到寝室门口时,总有两桶冒着热气的水在等她享用,她心里甜甜的,高兴之余请两位室友一同洗滌。这常常会引来段玉红的调侃:"嘿嘿,这线没白牵,桥没白搭,还有回报吔!"“去你的,就数你话多。”周小娟往往这样回嗔她。

 

这天是茅店子镇的赶场日,赵志刚和周小娟向各自的班长请了调休假。早晨下了雨,灰蒙蒙的,像天使弄脏了袍服。周小娟来到赵志刚的寝室催他快点出发。

 

“别急。”他指着水墨似的云层所露出的微红说,“凭我的经验看,马上就要出太阳了。干脆我们喝杯早茶再走。”她表示同意。他冲开了花茶,顿时浓郁芬芳的茉莉花香在整个房间弥漫开来。房间里只有他和她。热恋中的人语言就是多,他们不断地重复着父辈男女们的痴情傻话,不断地搂搂抱抱,不断地摸摸捏捏地搞着小动作。他用手轻轻地抚她那高而软的乳房,指尖在乳头上停留良久,她那茉莉花蕾一样的柔嫩的身体,让他生出一种不舍的情愫,渐渐地她的胸部开始剧烈地起伏,腰部和臀部被塑形的内衣收束得格外紧致,额头和鼻梁上滿是细密的汗珠,她脸色潮红,几乎和玫瑰红的滌确凉衬衣同色了。

 

“我给你一个最大的权力,你现在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包括搞我。”周小娟用一双迷幻的眼睛望着赵志刚,美丽的眼腱毛在不停地颤动。

 

赵志刚心里一惊,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沉默了十几秒钟后,惶急地说:“要不得,要不得,学徒工不准结婚,万一搞出了娃儿啷个办?”

 

“没得这么凑巧,我不信搞一次就能怀上。即使怀上了,悄悄刮掉就行了。”她说。

 

“说得轻巧,扛根灯草!在这封闭的水电工地上,只要去局医院妇产科刮娃儿,马上就会炸锅!”

 

“那我们可以去乐山市医院做人流。"

 

“不管去那里做人流,都需要从单位开证明,我们敢去开吗?”

 

犹如一盆冷水浇到了烧红的铁板上,扑哧一声便开始退温冷却了,他俩平复了心里的冲动。

 

太阳像一个力大无穷的壮汉,挤开了云层,露出了光芒四射的圆脸。赵志刚望着从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说:“赶场去,莫要辜负了好天气。”

 

他俩行走在通往茅店子的路上,醉人的小南风悠悠地吹着,道旁的花丛中一对对蝴蝶在蹁跹起舞。身材高挑,腰线柔美的周小娟和身高一米八的赵志刚并排而行,是金童玉女的绝佳搭配。和他们交错而过的是赶早场回归的人们,是一对对宽厚的肩膀,是努力背负的脊背和蹬踏不息的双脚。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动作,都要回过头来张望一眼。

 

国家牌价的猪肉是六角八一斤,农民卖的议价猪肉是一元二角钱一斤。她俩没有肉票,只好买了一斤议价三线肉。还买了一砣豆腐,一斤青豆和一斤小白菜,然后打道回府。

 

段玉红说,自己不能只带枪而不带子弹,拿出一了袋鱼皮花生。同寝室的室友小左说,不能老是吃白食,也拿出了从河南老家带来的雪藏了三个多月的腊香肠。四人齐动手,不一会儿,青豆红烧肉,小白菜豆腐汤,腊香肠,鱼皮花生便依次上桌,赵志刚还贡献出了一瓶江津白干。四人都沾了酒,喝得滿脸红霞飞。

 

恋爱的内容很丰富,赵志刚和同小娟把劳保线子手套节约下来,由她用毛线笺子飞笺走线,为他织线衣线裤。他也没闲着,将不锈钢电焊条剝去药皮,在铁墩上锤扁,然后夾在台虎钳上,用什锦锉精锉细磨。他不仅手锋好,而且心也细,锉制出了一根根图案各异的勾勾针送给她,段玉红和小左也跟着沾光,收获了铮亮明晃的勾勾针。每当放坝坝电影,他总是提前为她安放了凳子,若遇下雨,也总是他为她撑伞……抽烟的人都说戒烟难,而赵志刚为了挪出点余钱来买东西孝敬未来的老丈人和老丈妈,硬是活生生地戒掉了烟。

 

03

 

 

在时间的荡滌下,赵志刚和周小娟的恋爱热潮在逐渐逐渐地回归到常态中,接踵而来的是向婚姻过渡的磨合期,同时也是危险期。谁家没有油盐酱醋茶的琐事,谁家没有滿地鸡毛的烦恼?赵志刚和周小娟也开始时不时地斗嘴了,当然每次都是以周小娟的胜利而结束。她的缺点也递次地暴露出来,她可以因为他某次做菜的咸淡不适而发起争吵;可以因为有时散步速度的快慢不一而生出抱怨;可以因为他表述对问题的不同看法时声音高点而进行指责;可以因为刚买回来的衣服但对颜色又有了新的要求而逼着他当天去退货。

 

在淡白无聊中,赵志刚把精力的重心移到了刻苦钻研电焊技术上。天道酬勤,经过一段相当时间的努力后,焊接技术突飞猛进。他焊的贴角焊缝相当规整,一波又一波的凝固铁水,像一片片盖着的鱼磷甲。他的手锋很好,在烧立焊时,那电焊条端部的“之”字形才叫绕得漂亮。他还能根据焊接时的具体情况而调节电焊机电流的大小,深得师傅和同事们的好评。

 

有一次食堂打素牙祭,卖的菜是油炸豆腐烩笋片。周小娟躺在床上,头枕着叠好的被盖,等着赵志刚把饭菜端进来。她不时地用眼睛斜睨着段玉红和小左,见她俩吃得津津有味,心里不免一阵阵发痒。然而,直到她俩碗底朝天了,还不见他的踪影,不由含血喷天,操起一只碗就要去食堂。正要跨出门囗,迎面撞上了赵志刚。

 

“我以为你为水电事业献身了哩,结果你还活着呀!”周小娟说话有些阴毒。

“你俩别堵在门口,有话进来说”段玉红怕别人看笑话,伸手拉了周小娟一把。

 

赵志刚把一份菜两碗饭端到了桌上,解释说:“今天焊接压力容器,何师傅信任我,要我留下加班,这是个难得的学习巩固的机会,所以我就延迟下班了。”

 

周小娟指着桌上的一份菜和两碗饭,问:“你为什么不买两份菜?”

 

“这是食堂专门为我们加班人员留的,其余的早卖完了。”

 

“事不过三,你这是第四次了哟!就说上次食堂卖凉办三絲吧,你也是只买一份菜和两碗冷饭,菜不够吃,是段玉红拿出胡豆瓣来才下完饭的!”

 

“这不都是为了工作嘛,你何必生老大的气。”

 

“那你就和工作生活一辈子吧,別来缠我!”周小娟说完这句话后,嘴唇微微颤抖,白皙的脸被胀得通红,那原本姣好的容貌被扭曲得几乎变形,愤然地喷出一句:“带上你的饭菜,滚出去!”

 

赵志刚无语了,低头空手,颓然地出了门。

 

接下来便是冷战,他俩谁也不主动找谁。在路边,在工地,在吊桥上,即便是在放露天电影的篮球场里,他俩相遇也行同陌路人,曾经由赵志刚提前安放两个凳子的经历似乎不会再现。对此,心地善良的段玉红十分焦急,一会找周小娟谈,一会找赵志刚谈,但无论她怎样左磨右合,却收效甚微。

 

夜深人静的时候,赵志刚常常在心里发问,她那食草动物般的清澈温润的眼神到那里去了,那浅浅甜甜的笑又消失在了何方?他爱好文学,经常跟她讲析大部头的文学作品,但她却像听天书似地望着他。他的好脾气能容忍她的对牛弹琴的回应,对于她偶尔的嗯嗯两声,他也产生出齿频留香的感受。他对她讲文学,是为精神种粮食。

 

周小娟同样感触连连,因为她不爱好文学,对赵志刚讲的内容早已出现了疲态。她觉得自己被挟裹着盘旋在半空,回避溅上大地现实的泥浆,回避人间烟火,回避喷香的鸡鸭鱼肉,回避各色漂亮的衣裳,回避金灿灿的女式上海表。

 

段玉红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缝合他俩裂痕的方法。一天,上完中班后,她俩就着泡咸菜,把稀饭喝得个唏里哗啦。段玉红突然发问:“小娟,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宝贵?”

 

周小娟不假思索地回答:“人的命最宝贵。”

 

“赵志刚救过你的命,难道你就不能与他和好吗?”

 

“问得对,我看重这件事,可他是男人,应该主动来求我呀!”

 

“这好办,我保证叫他主动来找你。”

 

接下来他俩见面了,相拥着各自做了自我批评,周小娟还嚎啕了一番,段玉红的心放下了。

 

有人说时光如流星赶月般的滴溜,又有人说日月如穿梭般地快捷。无论那种说辞,岁月还是按着自己行走的轨迹挪动着脚步。转眼便到了一九七四年初,赵志刚和周小娟双双结束了学徒工生涯,成为了一级工。四月初,赵志刚作为又红又专的青工代表,被选送到了彭山青龙场党校“批林批孔”理论培训班学习。

 

早上七点半钟,送培训班学员的解放牌汽车停在了第五工程处的机关门口,学员们都上了车。送赵志刚的周小娟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政治处徐主任有些不耐烦地对驾驶员曾显石说:“快开车,争取赶到彭山党校吃午饭。”曾司机赶紧扔掉烟头,戴上白的手套钻进了驾驶室。汽车缓行了十几米,曾司机随即加挡轰油,解放牌绝尘而去。周小娟呆呆地站了几分钟,空落落地回到了寝室。

 

他俩靠着信件维持着关系。一段时间后,赵志刚的思想产生了混乱。在培训班中,同志们批判孔子的克己复礼、中庸之道、师道尊严,批判林彪的天才论、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歌颂高考交白卷的张铁生,赞美破坏课堂纪律,专事和老师对着干的学生黄帅。称他们是反潮流的英雄。对批判林彪,他是赞同的,林彪虽然战功卓著,但在文革中却干了不少的坏事;但对批孔,他就心存疑虑了。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他从小受的是正统教育,尊师重教的观点在他心里固结不散,他反对批判师道尊严。孟子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因此他对孔子这位华夏文化和文明的奠基者充滿了敬意。然而在那种大环境里,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他又不得不唯心地写出批判文章,心里感到万般痛苦。他想把愤懑的心情向周小娟倾述,但又觉得是对牛弹琴。无意中他写给周小娟的信竟逐渐地少了起来。

 

04

 

五月的夏夜,滿天的星斗,月光水银般地铺遍了山野。回家过礼拜的周小娟已沉入了梦香。不知什么时候,一阵沉沉的痛苦的呻吟声把她惊醒。她走进父母的房间,见父亲捂着右下腹不断地抽搐着身子,额头上冷汗涔涔。

 

“爸,你怎么了?”她急切地问。

 

“肚子疼得厉害!”父亲只回答了六个字。

 

母亲对女儿焦急地说:“快去叫曾司机,送你爸去医院。”

 

父亲说:“不行,曾司机凌晨五点要出车去乐山拉蔬菜,不要影响他休息。还是你们送我去医院吧。”

 

周小娟为难了,从家里去局医院要步行十来里路,父亲坚持得住吗?望着父亲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她果决地推开房门,朝曾司机住的单身宿舍走去。

 

月光下,被吵醒的曾司机点燃了一支烟,平静地听着她焦急的诉说。忽然他把只抽了一半的烟往地下一扔,用脚踩灭,带着她匆匆地往车库赶去。

 

月光明亮,车灯闪耀,转动的轮子用了不到十分钟时间就把病人送到了局医院的急诊科。

 

此时正值凌晨四点半钟,曾司机已无睡意,决定提前半小时赶往乐山蔬菜公司。在周小娟母女一遍又一遍的感谢声中发动了汽车……

 

手术顺利完成了。主刀医生对周小娟母女说,幸好送医院及时,如果晚到半个小时,阑尾将会穿孔而形成急性腹膜炎,抢救难度会很大,很可能危及生命。周小娟听完后,心跳加剧,后背阵阵发麻。如果带着病痛的父亲步行十里公路,甚少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那就大悔莫及了。多亏曾师机鼎力相助,才使父亲转危为安。因此对曾司机的感激之情不免油然而生。

 

赵志刚获知消息后,急切地向培训斑领导请假,要回工地照顾准岳父。第二天上午领导回复说,已联系了医院,病人已手术完毕,病情稳定,待伤口折线后便可出院了,要他安心学习,以批林批孔的工作为重,就不必请假了。没见到赵志刚的周小娟,不由对他产生出深深的抱怨。

 

五月中旬,天空连续放蓝,到处蜂飞蝶舞,微风中弥漫着野花的馨香,这是让人愜意和舒坦的时光。然而,周小娟的父亲却愉快不起来,觉得欠了曾司机一个天大的人情,心里感到沉甸甸的。

 

“你的北方水饺包得很好,干脆就请曾司机来家吃顿水饺吧。”周师傅对老伴说。

 

“你没管家,不知道油盐柴米的情况。现咱家只剩一张肉票了,凑不够饺馅,让人吃得个心欠欠的,还不如不请。”老伴儿说。

 

“那就叫大娃想办法,弄两张肉票。”

 

“他刚复员回来,人生地不熟的,还正处着对象,到那里去弄肉票?”

 

“唉唉,只好等下月的肉票了,就怕时间拖久了,让人家从心里觉得咱不懂礼数。”

 

在屋门口刚凉完衣服的周小娟回过头来说:“难不倒人,大不了多花点钱买议价肉!”

 

五月二十一日是茅店子的逢场日。周小娟走在赶场的路上。背后响起了解放牌汽车的啦叭声,人们纷纷靠向了公路两边。她回头张望,曾司机正好把车开到了跟前。

 

“小曾师傅到那里去?”她像许多人一样,顺便问了一句。

 

车停下来了,曾司机把头伸出车窗外,回答说:“去茅店子拉面粉,你去赶场吗?”

 

她说:“家里要买肉包饺子,可肉票不够,准备去场上买议价肉。”她很奇怪,自己的话音为什么既带着感激又带着怨气。

 

曾司机把头缩回了车里,低下头沉默了十几秒钟后,猛然抬头说了两个字:“上车!”

 

周小娟绕过车头坐进了驾驶室。她隐约觉得他能买到平价肉。

 

装完面粉后,曾司机把车停在了离肉店百米远的地方,他并不介意围堆在铺面前的风起云涌的人群,带着周小娟从后门绕了进去。

 

“哟哟,小曾来了!我正准备抽空去找你。我女儿在五通桥给我打了一个高低柜,想麻烦你在方便的时候帮我拉回来。”一个拔着算盘对着账簿的中年人滿脸堆笑地说。

 

曾司机淡淡地回应说:“小事一桩,我下礼拜三就要去五通桥,顺便帮你带回来就是了。我今天想拜托你买三斤五花肉。”

 

“你俩稍等一会。”滿脸堆笑的中年男人向右侧的另一间屋走去,大约五分钟便提了一块漂漂亮亮的五花肉出来。他对他说,三斤六两,共计二块五角二分。

 

“给钱。”曾司机对周小娟说。她满脸通红,用微微发颤的手付清了钱。然后是握手道别,曾司机和账房先生都说了些有空常来玩的客套话,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在回程的路上,对周小娟接连不断的道谢声,曾司机不屑一睬,只调侃地说了一句:“嘿嘿,听说你妈妈包的北方水饺很好吃,我想去蹭一顿,不知会不会被你妈妈用擀面杖轰出去哟?”说完就哈哈哈地笑起来。

 

“你还好意思说,我今天买肉就是为了包饺子请你,感谢你。”她猛然明白,自己对曾司机说话的腔调为什么既带着感激又带着怨意的原因了。

 

曾司机楞征了一下,下意识地松了一脚油门,车速缓了下来。他急切地辨解说:“我可不是为吃你家的水饺才帮忙的。救死扶伤是人的本份,况且你父亲是电站的职工,有权享受这样的福利。”说完轰了一脚油门,汽车又飞快起来。

 

周小娟下车的时候,对曾司机重重地说了一句:“你必须来,否则我交不了差!”曾司机没吭声。一会,他望着她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望着她那提着肉的苗条的身材,突然把头伸出车窗高喊了一句:“好的,我一定来!”他确实没有力量抵抗她的出众的美色。

 

05

 

 

吃水饺这天,周小娟叫上了好友段玉红。曾司机在周小娟的妈妈和两位美女面前显得很局促,平时的机灵劲不见了踪影。周小娟的妈妈像派出所的警察,严肃地对他不断发问。比如,你老家在什么地方,家里有几口人,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你是怎么参加的水电建设,又怎么当上了司机,有对象没有……曾司机额头泌出了汗珠,两腿微微发抖,像一个受审的犯人,机械性地回答提问。他说,我老家在西安,家里有四口人,父母离婚了,妹妹跟了母亲,我跟了父亲。妈妈是西安公交车上的售票员,爸爸是摸云崖电站的推土机工。我六八年参军到了工程兵部队,当了汽车兵,七一年复员到电站当了驾驶员,目前还没有对象……

 

周小娟并不陌生这样的场景,因为母亲对赵志刚也曾这样提过问,只是赵志刚比曾司机的回答强多了,既轻松又风趣。而段玉红却没见过这样的世面,用左手捂着嘴闷笑,几乎流出了眼泪,身子前仰后合不能自抑。

 

曾司机也算得上是俊男,一米七五的身高虽未达国标,但也属优等,那隆起的笔梁和微微上挑的嘴角显得很精神,还有那双灵动的眼睛更是彰显着青春的活力。然而,他却不爱读书看报,没有一星点儿胸怀韬略、治国安邦的渴望,也没有寒泉汲水、清水写字的逍遥,只有手握方向盘去争取可以实现的目标。

 

他刚从部队退伍时一身正气,对很多事情看不惯懂不起,时常受到部分人的挖苦和讽刺,一度滑到几乎被人孤立的窘地。有人说,走进摸云崖,木头变人才。逐渐逐渐,他开始醒豁,开始懂事了,他随波逐流,随风跟气,用手中的方向盘,在这物质匮乏的年代捞到了不少的实惠。

 

在对待婚姻的大事上,他却十分严谨,因为他曾在一个婚变的家庭中长大,个中的滋味和苦楚已对他漫肤入髓。他认为不是奔着婚姻为目标的恋爱是畸形的,是相互玩弄的一种游戏,是原始粗犷的性渲泄,最终导至千夫所指,声誉扫地。因此他谢绝了朋友和战友为他介绍的好几个对象,坚持要自己找。

 

吃完水饺后,周小娟和段玉红急着要回寝室,说是要迷糊一会好上夜班。曾司机主动提出要送她俩。此时暮色渐暗,公路和山野显得很空旷,有刚刚剃过头的那种生味儿。不一会,整齐划一呈梯田布置的油毛毡房子便到了跟前,那扇掉了一块玻璃,裸着像缺了牙的窗户的房间,就是她们的寝室。他们相互点了点头,三言两语便道了别。

 

吃完水饺后没几天,周小娟便患了重感冒,高烧到39度,她向医生提出要拍胸片,医生没同意,理由是胶片很紧缺。经打针吃药后,她的高烧已退,现正在休病假。

 

这天曾司机不出车。他拿上玻璃提着工具来到周小娟寝室,要帮她们安装窗户玻璃。

 

“你先别急着装玻璃,先陪我去医院拍胸片。”周小娟说,“上前天半夜突然下大雨,我守护的七号机在露天段,皮带跑偏严重,我一点不敢分心,在大雨中淋得跟落汤鸡似的。任务完成了,我却得了重感,算是对得起三线建设了。”

 

“吃药打针了吗?”曾司机关切地问。

 

周小娟点了点头,说:“烧也退了。不过我还是不放心,怕发展成肺炎。你现在陪我去医院吧。”

 

曾司机说:“既然烧都退了,就说明病情被控制住了,还去什么医院嘛。”说完拿出玻璃、钉子、榔头等物件就要开始安装窗玻璃。

 

她突然大叫一声:“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医院?”吼完这一嗓子后,她感到很吃惊,自己有什么权力要求他陪同去医院?但又依稀觉得自己有权力要求他陪同去医院。所以,一种难以言状的奇怪感觉顿时充溢心胸。

 

“那就去吧。”曾司机同意了她的要求。他俩来到了公路边。看着贝尔利、斯柯达、泰托拉、沃尔沃等工程车跟赶集似的一辆接一辆地从眼前飞驰而过。曾司机啾准了一辆拉钢筋的平板贝利车,朝车头挥了挥手,车立马在他俩跟前停了下来。

 

“哟,曾师兄终于找女朋友了,介绍一下吧。”一张小伙子的脸伸出了车窗。曾司机没有正面作答,朝他说了一句:“送我们去局医院。”

 

女朋友?我是曾司机的女朋友?一路上周小娟反复地问自己,心湖里荡起了阵阵涟漪。拉钢筋的驾驶员不甘寂寞,用叹羡的口气说:“还是你们开生活车的实惠,可以滿世界跑,而我们开工程车的就只能在工地上转圈圈。唉。”

 

曾司机有意要揶揄他,说:“你当时不是说开进口车气派吗?法国的贝利车发动机功率大,噪音低,连方向机都是液压的。说我在部队开解放,回到地方上还是开解放,真没劲。你现在怎么又羡慕起我来了?”

 

“好好好,不说这些了,算你老战友运气好,歪打正着。”贝利车驾驶员自我解嘲地说。

 

下车后,曾司机把周小娟对对直直地带到住院部,进入内科主任刘劲毕的办公室。室内碰巧没人,曾司机说话直白:“麻烦刘主任给我表妹开一张拍胸片的单子。她上前天发烧到39度,现在还咳嗽。”

 

刘主任见周小娟是陌生面孔,缓缓地说:“单子我马上给你们开,但胶片紧缺,你们要有思想准备,今天不一定能拍到片子。”口气十分清淡,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一会,周小娟接过拍片的单子,心里犯起了嘀咕,认为今天拍片的希望渺茫了。但她却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在医师签名的地方,如果刘劲毕的毕字的一竖朝上轻轻勾了一下,就说明要拍片,如果是直直的一竖,就意味着不予拍片。放射科的操作人员深知这一点,但周小娟不知道,曾司机也不会让她知道。

 

片子顺利拍完了。报告单上明白地写着:肺部纹理清晰,未发现明显病灶。很显然,周小娟的重感冒已完全康复。她对他进一步产生了感激之情,认为他神通广大。但她不知道,他曾经帮了内科主任刘劲毕不少的忙。

 

06

这些日子,赵志刚在理论培训班里越学越纳闷。有些理论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比如,谁要是努力抓生产,谁就是唯生产力论,就是以生产压革命,用生产冲击政治。有的文章甚至提出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论调。这是什么逻辑?难道八路军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缴获了日军的机枪大炮,就可以说成是宁要无产阶级的大刀长矛,也不要日本帝国主义的机枪大炮吗?在热兵器时代,八路军纯粹用大刀长矛就能战胜日军吗?

 

赵志刚不仅在思想上受到痛苦的煎熬,在身心上也倍感疲劳不堪。所以写给周小娟的信越来越少了。即便写信,也只是凣句口水话。“今天中午食堂卖凉拌三絲,味道不错,就是红油少了点。”,“今天半夜下了大雨,早晨起来被凉风吹出了鸡皮疙瘩。”,“昨晚蚊帐没关严缝,被饿蚊子咬了好几个大红包”……周小娟接到这些寡盐无味的信后,只作对应性地回信。“要注意营养。去赶场买议价油吧。”,“早晨天凉,穿长袖子衣服。”,“晚上用夹子把蚊帐夹严实,蚊子就进不去了”……但她绝口不提与曾司机交往的事情。

 

时间到了六月份,周小娟的父亲要在十八号这天过五十大寿。革委会虽然提倡过革命化的生日,但关系密切的好友还是要请的。父亲要女儿提前准备,先买三斤议价菜油,再买五斤议价猪肉。

 

这几天周小娟和曾司机接触频繁。她似乎忘却了赵志刚的存在。她和他在星光下散步,让水一样的月光沐浴着全身,让峡谷的风尽情地吹拂,让婆娑的树枝尽情地摇曳。她俩仿佛醉了。他和她有摆不完的话题。他们谈家俱的样式,谈高低柜的高矮比例,谈男青年应该上穿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下穿毛料裤子,脚蹬一双不系鞋带的蓝色网球鞋;女青年应该上穿白色的越南式衬衫,下穿阴丹布裙子,脚蹬半高跟凉鞋,这样才显得格式。他们还谈炒回锅肉时,不仅要放青椒,而且还要放蒜苗,这样才香气扑鼻;还谈做烧白时,要在肉皮上抹醋,在热锅里捘锅,要反复抹反复捘,这样肉皮才会起皱,顔色才能跟深咖啡色似的受看……他俩絲毫没谈及文学,让不受待见的文学靠边站吧!

 

07

时间过得好快,明天就是周小娟父亲五十大寿的生日了。昨天曾司机割回了五斤平价肉送到了周师傅家里,周师母把肉抹上酱油后,放在了厨房水缸旁的阴暗潮湿处。

 

今天曾司机要带上中班调休的周小娟和段玉红去乐山玩,顺便带三斤菜油回来。在驾驶室里,周小娟把半斤菜油票塞在了曾司机的手心中。因为他说过,卖菜油的门市部没有后门,只能在柜台上买,所以要一张油票当“药引子”,搪塞旁人的眼睛。

 

曾司机把钥匙插进锁孔向右转动了一下,脚尖点着马达,然后向下一滑踩住了油门,顿时驾驶室内响起的翁鸣之声像水流一样漫延。所谓就轻驾熟此刻完全体现在了他身上。他握住方向盘左旋右转,让汽车在九曲十八盘的山区公路上灵动地跑着。

 

上午十点半左右,他们到达了乐山主城区。供销社的油脂门市部虽不拥堵,但还是有三三两两的人前来买油。曾司机把卷着的钱往卖油郎手里一递,说:“打三斤菜油”钱里露出了油票的一角。卖油郎庚即转身,从钱中抽出油票往水碗里一按,半斤油票就和其它油票浸泡在一起了。他转回身来有条不紊地数了钱,一元九角八,分文不差。这可是六个人一月的定量油啊!周小娟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而段玉红却诧异得像一根木桩立在旁边。

 

卖油郎把盛着三斤菜油的瓶子递给曾司机,说:“瓶子有点滑,注意莫掉下摔破了。下礼拜记住把东西给我带过来。”

 

“放心,忘不了。”曾司机回答完后转身就走。卖油郎的哥哥在森工局工作,申请了两立方木头,手续齐全,托曾司机抽空帮忙带回乐山,以备婚事之用。

 

周小娟和段玉红在乐山市转了一圈,买了各自喜愛的毛巾和香型对口味的牙膏,回到了蔬菜公司门口。望着即将装载完毕的蔬菜,周小娟看了看表,对曾司机说:“现在已十一点五十了,要准备吃饭了。”

 

曾司机说:“你俩忍一会,到时保管你们吃够。”

 

装完车后,曾司机一头钻进了驾驶室,用果绝的口气叫她俩也上了车。一阵紧跑,汽车在下午一点二十分到达了珍溪镇。吃饭的高峰期已过,供销社餐厅里散坐着稀落的食客。曾司机花七角钱买了两份荤莱的牌子,对笑脸相迎的李师傅说:“把红烧肉、炒肉片、凉拌猪耳朵、酥肉粉丝汤,每样来半份。”说完递上了两份菜的牌子。

 

不一会菜端上桌了,一碗油浸浸的红烧肉、一盘亮闪闪的玻璃肉片、一盘麻辣鲜香的凉拌猪耳片、一碗白粉条托着的金黄黄的酥肉汤。这哪里是每样菜半份,分明是滿实滿载的整份呀!曾司机表情平淡,而周小娟和段玉红却睁大了眼睛,一脸的困惑和惊奇!端上来的三碗饭不仅滿,而且还加了帽儿头。

 

李师傅对曾司机说:“小曾,你们慢慢吃,走的时候帮我带三个朋友去茅店子镇。”

 

“没问题,你先去忙你的。”曾司机回答说。事情就这么现实,现实得一针见血。

 

当他们走出馆子时,三个年轻人已蹲在了汽车厢板的尾部。曾司机嘱咐他们要注意安全,得到的是一致一贯的请放心的回答。

 

汽车行驶到了蛇曲螺盘的公路段,来时的下坡变成了回程时的上坡。曾司机挂上了二挡,车速慢了下来。公路旁的排水沟沿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馨香,近处的树木尽显青枝绿叶,而远处那青黛色的山峦却白云缭绕,莽莽苍苍。曾司机对这一切早已熟视无睹。他左手调控着方向盘,右手却偷偷握住了周小娟的左手。她没有往回缩,而是脸不红心不跳地享受着男性手心里传过来的温暖的电流。她觉得曾司机的脸越来越受看了,因为他脸上有她所在车间的工人脸上从没见过的灵动和生气,想来应该是他去过的那些不同地方的山川、河谷、公路,让这张同样年轻的脸,印上了不同的色彩所致。

 

汽车行驶到了一个叫断气坡的路段,仿苏制造的嘎斯引擎发出了更加强烈的翁呜声,像把钢锯,把冻结着的山野的寂静锯成了碎片。这反而让周小娟感到越加踏实,内心如吹胀的皮球,变得有力。她抽出了左手,捏住了他的右大腿。细心的段玉红毫不费力地把跟前的场景尽收眼底,证实了工程处内汹涌與情的真实性,不由沉入了深深的思索。

 

晚上睡觉前,段玉红对同小娟说:“罗卜白菜各自相爱,你和曾司机耍朋友,我无权干涉,可赵志刚咋办?他可是救过你命的人哟!”

 

“是呀,脚踩两只船要不得,谨防惹祸哦。”已上床的小左提醒完后,随即把毛巾毯往上拉了拉。

 

停了好一阵子,周小娟才回应说:“我的事情就不劳烦两位操心了,反正赵志刚的培训学习要结束了,他回来后,我会当面和他作个了断。”其实,她和曾司机谈朋友的事情,早已在第五工程处传得沸沸扬扬,想必在彭山青龙场学习的赵志刚也有所耳闻了吧。

 

08

第二天,段玉红没去赴周小娟父亲的五十岁生日宴,利用上中班的休息时间给赵志刚写了一封信,把周小娟和曾司机谈朋友的亊情,原原本本尽其所知地告诉了赵志刚。

 

周小娟和曾司机相好的與情,牵动了双方父母的心。周师傅虽然文化不高,但也知道爱情归爱情,友情归友情的道理,认为女儿是移情別恋,是为了贪图曾司机手中的方向盘所带来的实惠和方便,他甚至要求女儿把曾司机所买的平价肉和平价油,与议价肉和议价油的差价补还给曾司机。他对赵志刚充满了好感,不同意女儿跟曾司机搞对象。而周师母却坚决支持女儿和曾司机处朋友,其真实所图不言而喻,但说出的理由却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现在是新社会了,讲究自由恋爱,儿女们的婚姻由儿女们自己作主。呵呵!

 

曾司机的父母是包办婚姻,没谈过一天恋爱。在曾司机五岁那年,在公交车上卖票的母亲和驾驶员好上了,与父亲离了婚。法院把妹妹判给了母亲,把他判给了父亲。为了儿子不受后母的嫌弃,父亲没有再婚,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成人。所以父亲支持儿子自己找对象,支持儿子和周小娟谈恋爱。

 

出于传统规矩,曾司机把恋情告诉了远在西安的母亲,但母亲不同意。她说她保证在西安为他找一个漂亮贤惠的姑娘,让他回到六朝古都,回到自己的身旁。曾司机婉拒了母亲的要求,他离不开周小娟,更离不开一手一脚将他拉扯大的父亲。

 

几天后,段玉红收到了赵志刚的回信,信的内容只有短短的十二个字:天要下雨,人要改嫁,随她去吧。赵志刚冷静得出奇,这让作为牵线人的段玉红感到如释重负。

 

和赵志刚相反,曾司机的心情却连绵起伏,对自己横刀夺爱的作法曾产生过自责,可后来一想,恋爱自由合情合理,只要周小娟和赵志刚还没扯睡栗(结婚证),自己就有追求她的权力,决定权在女方身上。他打了一个低俗的比喻,有一只母狗和两只公狗,母狗朝哪条公狗翘尾巴,就该哪条公狗爬背。这样一想,心里就坦然了。但他也许没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能把周小娟追到手,是自己手中的方向盘所释放出来的魅力所致,当然,也不排除他同样是帅哥的自身条件,但这不是主要的。

 

赵志刚救过周小娟的命,这让她背上了沉重的道德十字架。但她万确地抵挡不住现实的物质诱惑,明知理亏也要强行而往。为了达到自己所要求的幸福,她大步流星,走得果决,简直有些杀气腾腾。如今她和赵志刚的交往既没有形而上,也没有形而下。形而上会带来彼此的欣赏,但她不爱学习,不懂得文学的高洁高妙;形而下会带来现实的结盟。然而赵志刚爱好的文学在她眼里是虚幻的,尤如五光十色的肥皂泡,用手指轻轻一弹,就碎无踪影。因为普希金写的诗换不来油炸糍粑块,巴尔扎克写的《人间喜剧》不敌油浸浸的红烧肉,托尔斯泰写的《安娜卡列尼娜》哪有色香味美的水煮肉片诱人,曹雪芹写的《红楼梦》远不如大渡河的鲤鱼咬钩后扳跳时的精彩。既然如此,还结什么现实的盟?周小娟清醒地意识到,她和赵志刚的关系如同面对打碎的玻璃缸,必须光着脚,从滿地的碎玻璃渣上走过去。

 

六月二十三日,赵志刚从批林批孔培训班结业,回到了摸云崖水电建设工地。此时有不少人等着看热闹,更有少数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期待着武打戏的上演。出乎意料,一切风平浪静,不见一絲儿微澜。赵志刚采取了冷处理的方法,这多少让想看笑话的人感到了失望。

 

然而,曾司机却沉不住气了,托段玉红捎话给赵志刚,约他晚上八点半钟在金汤石河边见面。曾司机准备了一个军用挎包,包底下用报纸盖住了一把用锉刀经退火后磨制的匕首,这是他开夜车时作为防身用的武器。报纸上放了一条中华牌香烟和一瓶五粮液酒。他认为,自己和周小娟谈恋爱虽然既正当又合法,但毕竟是自己端了别人的甑子子,应该表示一下歉意,以求得永久的平安。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即便赵志刚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打得爬不起来,自己都要全忍,但如果赵志刚想要自己的命,那自己就将拿出匕首和他以死相拼!

 

晚上八点半钟,二人如约而至。他俩不说话,齐望着深蓝的夜空,弯弯的月儿如同小小的船,闪烁的星星恰似顽童眨着的眼,大渡河唱着古老的歌谣在星月下奔流不息。

 

“志刚,对不起,我和周小娟是真心相爱,请你原谅和理解我们。”曾司机率先打破了深默。

 

赵志刚看着曾司机惶恐和带着欠意的脸,说:“别说原谅不原谅,理解不理解,自由恋爱嘛,你们没错,我祝福你们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其实,赵志刚也有一段心路历程,当他刚听到周小娟移情别恋曾司机的传闻时,希望是流言,因为他知道流言繁殖力的强盛,像铺天盖地的蝗虫飞过麦地剩下狼藉一片,而绯闻更能搭起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根本不需要真实材料的准备。在收到段玉红的来信后,他才相信了一切都是真的。因此他愤怒,他没有宰相的肚量,更没有宰相的胸怀。在思维短路时,他曾想手刃这个横刀夺爱的曾司机。他原本想着能和周小娟在人生的风雨中相伴而行,走到夕阳无限好的黄昏,希望在发白齿豁的时候,还可以在一起温故知新。但这已是不可能了。但他毕竟是一个读过不少书的人,一个具有理性的人。他想,强扭的瓜不甜,在这物质匮乏的年代,曾司机的优势远远大于自己,而现实得一针见血的周小娟想过物质丰盈的好日子,也算不上什么过错。放手吧,是你的人终归是你的人;不是你的人即便拴在裤腰带上也要跑掉。这样一想,事儿就放下了。

 

曾司机听到赵志刚平心静气,通情达理的说辞后,在吃惊之余还吐了一下舌头。他已乱了方寸,先前所做的一切心理准备顿时化为乌有,匕首更是派不上用场。他镇静了一下自己,从挎包里拿出了中华牌香烟和五粮液美酒,毕恭毕敬地往赵志刚跟前一递,诚挚地说:“请收下我的一点心意。”

 

赵志刚先是一楞,然后严肃地说:“周小娟是商品吗?告诉你,只要你俩今后好好地过日子,比赠送我什么都强。”说完,挡开了他递烟酒的双手。

 

曾司机赶忙说:“别误会,别误会,这和周小娟没关系,是我敬重你的为人才表达的心意,是我们男人之间的所为。”说完又把烟酒递过去。

 

赵志刚没接他的烟酒,用右手拍了拍他的左肩,然后转身离去。

 

“这真是一个提得起放得下的男人啊!”望着赵志刚渐行渐远的背影,曾司机在心里感慨地说。他忽然觉得自己比他矮了不少。

 

09

曾司机相对平静了,而周小娟却躁动不安。她托段玉红反复带信给赵志刚,要和他作最后一谈。赵志刚觉得一切都结束了,没必要再谈了,但架不住段玉红的一再催促,只好前往。

 

六月的夏夜。赵志刚和周小娟来到了他俩过去经常幽会的小树里,周边的沟渠旁一如既往地奏呜着动听的虫蛙曲,他和她坐在一块近两平米的小空地上。月光,永远多情温柔的月光,像看得见又看不见这些一样,从树梢上投射下来,淹没了两个沉默的身影。

 

周小娟希望和赵志刚有个告别仪式,以期御掉沉重的道德包袱,今后即便咫尺天涯,也互不相歉。她虽不习惯静水深流,但也绝没料到在短短的两个多月,她们的关系就到了山穷水尽的结束。

 

“你要好好地过下去,另外找一个适合你的女职工吧。”她碰了碰他的手腕,算是开场白。

 

赵志刚听她这么一说,原本经过心理疗伤而放下的这段恋情又涌动起来,让他品到了一阵阵的挫败感。他镇定了一下自己,说:“事已至此,别说我了。现在我祝你和曾司机幸福。”说完,眼里流淌出似有落败的唐颓,又有清澈明亮的挚诚。

 

“现在我祝你和曾司机幸福”,他的这句既平静又平常的话,此刻却在她心里山呼海啸起来,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她心中的缺口,他救过她的命,使她能活到现在,能得到曾司机给予的丰盛的物质享受,吃水不应忘了开井人呀!

 

她突然对他说:“三年前你错过了和我第一次的机会,今晚你不能再错过了,你救过我的命,所以我要把女人最宝贵的第一次送给你,从此咱们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了。你动手吧。”

 

赵志刚猛地一惊,背心瞬时泌出了冷汗,机械地问了一句:“如果你和曾司机在新婚之夜时,他发现了你不是处女,那你咋办?中国人是很讲究这事的。”

 

“这不用你担心,我可以说是骑自行车或在学校翻扛架时摁破了处女膜,这种事虽然极少,但在女同学中也发生过。”周小娟说完,便平躺在了地上。她的脸整个沐浴在月光里,皮肤显得越发白嫩,两道柳眉配着滿口贝齿,特别是当她眼里吸进月色后,让她朦现出无比的神幻和娇好。他终于忍不住了,春潮胀滿了全身,他双膝跪地,伸手解开了她的裤带,用手指同时抓住了她的内外裤的裤腰,她将臀部向上一挺,离开了地面,让他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裤子褪到了膝盖以下。然而,当他看到她的私密处时,却像猛然触电似地跳起来坐回到了原处。

 

“你怎么停下啦?”她不解地问。

 

“你赶紧穿好裤子,坐起来说话。”他用命令的口气说。他在努力地使剧烈起伏的胸脯平复下来,让喘着的粗气细匀起来。他点燃了一支烟,缓缓地吸了一口,问她说:“就凭你我现在的关系,我有资格做这种事吗?”

 

“可这次是我自愿的呀。”她解释说。

 

他纠正她,说:“你这是一种欠债还钱的商业心理,不是爱情所致。当初救你的命是人之常情,是我心甘情愿。我现在正式告诉你,从今往后你不欠我一分一厘的情感债。你留住女儿身,去和曾司机结婚,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

 

她被他深深地感动了,心里涌起阵阵的感激和敬意。她不由抱住了他,在这个充满告别纪念仪式的树林里,彼此的气息达至耳畔,他们调整和校正了自己的心跳,他轻轻地推开了她。他们拍掉了身上的灰尘,整理好衣着,双双走出了树林。

 

他俩走出一百多米后,遇见了段玉红,她穿着素色的衣裙,和月夜相生相融。她五宫匀称,身体圆润、娇巧玲珑,但不袖珍。赵志刚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不由多看了她两眼。三人继续前行,不远处看见了曾司机,他坐在一块石板上,左手托着左腮,嘴唇上有腥红的火点在一闪一闪的,地上散落着七八个烟头。

 

四人无声地前行着,渐渐形成了相依相偎的两对。曾司机和周小娟走在头里,赵志刚和段玉红走在后面。段玉红有意放慢了脚步,让两个对子拉开了距离。啊,六月的夏夜多美好,如情一样的深,似梦一样的美;如诗一般的迷幻,似魂一般的飘逸!

 

一九七六年十月,祖国上空滚过一阵惊雷,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百废待兴的神州大地刮起了改革开放的强劲东风。一九七七年冬季,新婚一年后的赵志刚和段玉红双双考上了大学。由于是带薪学习,大学毕业后两口子又双双回到了原单位。一九八三年,全国各地掀起了知识分子走向领导岗位的热潮,赵志刚当上了副处长,而曾司机和周小娟则成了他下级的下级。时势编排人啊!

 

如今,鸡鸭鱼肉、米面粮油在各超市堆积如山,想买多少买多少,无需任何票证。网上选购更是方便快捷。值得一提的是,方向盘已失去了昔日的魅力和神奇,不再是吃香的职业和易物的工具。现今不少的家庭都有小轿车,年轻人和中年人开车上下班已成为常态。货运行业也成为了买方市场,顾客是上帝!事实证明,改革开放是阳关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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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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