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想为父亲写点儿纪念文字,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盘旋已经不止三五年了。从前与儿子聊天,他告诉我,说最大的遗憾就是出生后从未见过爷爷。家里有父亲生前留下的一两张黑白照片,属于登记照的那种,尺幅小得可怜,看不出更多的内容。于是我就想干脆写一篇文章,让儿子通过文字认识他从未谋面的爷爷,这似乎比看发黄的老照片效果更好。但事到临头,几次提笔又放下,一直迟疑延宕着没有实质进展,还总给目己的懒惰寻找借口:明年吧,明年不那么忙了再写……谁知这一捱,好多年就滑过去了。屈指算,父亲不到45岁辞世,倘若健在的话,今年应该92岁,属于真资格的老爷子。然而强壮如牛的他英年早逝,一辈子与“老”无缘,命啊!

小编碎碎念的图片

前晚忽然在梦中见到了父亲,还是从前那副模样:短裤、背心、轮胎底加麻绳的手工凉鞋、头上一顶麦秸编织的草㡌……醒来后大吃一惊,父亲去世几十年,我可是连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呀,今天怎么啦?抬头望见墙上日历,心尖儿一颤:啊,又到清明了。

父亲逝世后骨灰一直葬于大渡口僻远的乡下,坟茔背倚高山前临田野,我们年年清明都会去祭扫。因为城市扩容,鼓噪了好些年的片区拆迁去年竟然变成了现实。面对即将轰隆隆碾向坟山的推土机,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我咬牙扛住了长辈们善意的劝阻,坚持把父亲的骨灰迁到了南岸区的灵安陵园。墓地面向从铜锣峡奔涌而出的长江。我相信父亲对新居应该满意,因为他抬头就能望见那滚滚东逝水,假如驾一叶轻舟,便可去云雾缭绕的下游,那儿是他曾经魂牵梦萦的老家。

不知父亲进入我梦中有啥缘由,便着手准备清明祭扫的一应物品,到时会去他的墓前看看,坐上一会儿,陪老爷子说说话。我打开电脑,敲出了为父亲写的第一排字。再不写的话,心里那块石头会压得我寝食难安。

 

父亲生于1930年,祖籍原四川省的云阳县凤鸣乡二墩场。现在去五星级景区“天下龙缸”,二墩是必经之地。打我记事起,就常听父亲念叨他的家乡,逢年过节重庆亲戚们聚会,父亲谈得最多的永远都是二墩。他一直用“二呑”的读音向我介绍那里的山水田园。后来我回到祖籍地,在场口路牌上看到写的是“二墩”。以为写错了,又看了几处,全部都是一样。便想,哼,跟云阳人念“房”为“黄”、“飞”为“灰”一样,父亲从来就墩、吞不分,念了几十年的别字,真该当面纠正他的读音。然而,此时父亲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坟头草已是几度青黄矣,我哪儿还找得到他理论?想到此,眼泪不争气地下来了。也怪,自那以后,与亲戚和朋友谈及祖籍地,虽然我土生土长在重庆主城,也知道墩字的标准发音,还是自觉地把二墩读作二吞,在这个问题上顺从了已经作古的父亲。

父亲很小就离开二墩,随姐夫坐大木船溯流而上来重庆谋生,直到去世,几十年中竟然一次也没有回过老家。尽管山重水复远隔,但并不影响他对家乡的眷恋,而这种眷恋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近乎偏执,令我好长一段时间迷惑不解。父亲有些文化,常用诗一样的语言描绘家乡之美:大树耸入云天,推窗便见荷塘;溪流宛如玉带,老屋冬暖夏凉……常常念叨得我不胜其烦,转身便走,把他孤独地晾在一边呆如泥塑。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次回他的老家为爷爷送葬,望穿双眼也看不出有哪一点美:两口荷塘,一口塘底干涸布满了龟甲纹,另一口被洗澡的牛搅得泥浆翻滚臭气烘烘;满坑满谷的大树因为“大炼钢铁”所剩无几,仅有的几株,树冠被砍柴人剔去枝桠成了鸡毛掸子;祖屋虽在,但斑驳陆离摇摇欲坠;溪流的河沟则被垃圾填满,哪里还寻得着潺潺清泉……少不更事的我,曾经把对父亲老家的不屑口无遮拦到处渲染,还自以为看的说的都是事实。很多年以后读到余光中的《乡愁》,我突然醒悟,骂自已真是混账透顶,根本就不理解一个客居他乡的游子对家乡那种没有任何理由近于痴狂的挚爱。我骂自己白读了那么多年书,还不懂得什么是乡愁。

 

 

我小学毕业后考上了远在黄桷垭的四中,初中高中连读了五年半,高中刚毕业没几天父亲就猝然辞世,实际上我与他朝夕相处也就十二、三个年头。

父亲留给我的印象是慈严相济,严远甚于慈。

在我记忆中,父亲对儿女不苟言笑,甚是严肃,大家都有些怕他。父亲在饮食行业从事管理工作,早出晚归和出差是常事;母亲在南岸罗家坝一家纺织厂干细纱工,每天爬山涉水往来于长江两岸,逢了夜班或大雾封渡还回不了家,辛苦得很。家里一顺水三个儿女,靠着两个大人挣钱填饱五张嘴,还得隔上三五月寄些钱接济远在云阳乡下的老人。现在看来,是生活的沉重压力让我父亲没有了好脾气。倘若某天儿女中的哪一个作业完成不好、睡觉前忘了洗脸、抑或洗碗中摔了瓷匙,偏偏父亲那天又饮了酒(他一辈子好酒,没有下酒菜时一根泡萝卜也能吃成山珍海味),那顿皮肉苦谁也休想逃脱!父亲的庭训时常在夜半进行,那时我们早已酣然入梦,被他一个个从被窝里拎起来,瑟缩着站成排。当望见他阴沉的脸色以及手边那块尺许长的钢戒尺,大家无不魂飞天外!父亲揍人那是真揍,啪啪啪打手板,还要叫你数被打了数字。你如果敢躲闪,那就罪加一等逮哪打哪。而且最讨厌的是他像封建社会那样搞连坐,一孩惹祸,三人遭殃,谁也莫想作壁上观。那块戒尺后来断了头,是揍谁,谁侧身避让,结果拍在了床头。他用锉刀小心翼翼锉圆了断头,以后用它照揍不误。那戒尺平时置于立柜顶部,我们踩着凳子才能够到。只要他手往立柜顶部一伸,我们便晓得又要领教“家法”了。我家住的宿舍楼不大,左邻右舍时常可闻吴家娃儿三天两头被揍得鬼哭狼嚎。我们恨死了那块戒尺!后来搬家,戒尺不翼而飞,问了姐姐和妹妹,都说不知道。也许是念及自己少时的挨打经历,我对儿子从小到大没有动过一根指头,不过始终相信“黄荆棍下出好人”这句古训有其合理性。

其实父亲也有慈善的一面,只是从不写在脸上挂在嘴上。他买来毛边纸裁剪后订成大字本,教我们天天对着字帖临摹魏碑和隶书,再忙也会每天检查,用红墨水为他认为写得漂亮的字画个圆圈。家里墙上贴有一张红星榜,哪个娃儿作业得了五分,他就在名字后面贴一枚红星以示奖励。当年我们三个孩子非常看重这种奖励呢。即便刚揍过你,转身就把饭菜端到你面前,拧来热毛巾,严辞命你洗了趁热快吃。天啊,手板被戒尺打得火熛火辣,眼泪把小脸糊成了花猫,这时哪里还吃得下?

 

我自小痴迷文学,就得益于父亲的引领。家有一书是他至爱,牛皮纸包皮,上书“唐诗三百首”。老版,里面的文字为竖排。父亲随时翻阅,还可以摇头晃脑长吟短唱背上几十首。他经常抽我和妹妹背诵,哪点漏了错了,总是不厌其烦当场纠正。妹妹记忆力赛过我,因此常得父亲夸奖。我读初中时开始做文学梦,疯子一般天天趴在纸上码字,还故作学问高深状从右至左竖着写,甚至用已经被大陆禁用的繁体字写。父亲瞧瞧,摇摇头:“娃儿你这样写有个屁用,喏(边说边把那诗书递我),还是要多读多背古人的好文章才行。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懂不懂?”

我读中学时住校,周六才能回家。每当看到桌上父亲那个银白色的饭盒,我便喜出望外,知道今天又有肉吃了!那年月中国亿万家庭都过着困难日子,据说北京的毛主席也感念时艰不再吃肉,普通国民生活之困厄可想而知。父亲在饮食行业分管业务,手下很多餐厅和馆子的货源归他调配。他知道我周六晚上回家,便提前去餐馆买了回锅肉、红烧肉等罕物,好让我这头饥饿的小兽打上一顿牙祭。那饭盒在我眼中简直就是美食宝盒,在灯下打开饭盒的父亲笑容可掬,可爱至极。

父亲烟酒茶三开,还喜欢围棋,造诣颇深。我家斜对面巷子有一盏路灯,三伏天灯下常常聚着一群男人下棋,那精赤着上身,闪悠着白花花好肉的汉子便是我父亲。有时他并不与棋友手谈,而是叫我摆上围棋陪他杀几盘。照例是他让我甚至九子。看似满盘都是我的领土,形势一片大好,但往往下到最后仍是我输。见我沮丧郁郁寡欢,父亲便会耐心点出我失败的症结,并说围棋最具智慧,可以教会你如何谋篇布局瞻前顾后寸土必争,学问深得很,好好学,将来用得着。但我显然辜负了他的苦心,围棋方面会而不精,终无长进。但他关于围棋的那些话,却对我一生做人做事影响至深。父亲去世后的几十年里,每年清明我们总要在他坟前摆上几粒棋子让他高兴高兴。慢慢地,他留下的两盒围棋便见了底。父亲当年的铁杆棋友先后去了他那儿报到。真好,擅棋好友的父亲在天堂再也不会寂寞,有璀璨的星辰照明,他们尽可以下它个地老天荒。

 

 

父亲没有进过正规学校,腰无文凭,但幼时在乡下读旧学打下的基础以及成年后的刻苦自学,使他最终成了业务精通、能说擅写的管理者。父亲写得一手好字,软硬笔通吃。他曾经教我在手腕上绳吊沙袋练习悬肘写字。老重庆人可能会记得原先七星岗通远门城墙下有家国营火锅店,是当时重庆有名的火锅老三家之一,名曰“山城火锅馆”,门楣上方悬挂的招牌字就出自我父笔下。父亲一介布衣草民,身后并无金银珠宝传承,唯有一本学习笔记,里面蝇头小楷记录了那个时代流行的读书心得和批判文章,现在看来内容荒唐可笑,却被我视作珍宝深藏匣中。笔记本纸张泛黄且缝线朽断,但细品其中笔力雄健的文字,仿佛看到了父亲在灯下用自制鹅管笔奋笔疾书的背影。这本学习笔记成了我与父亲心灵交流的唯一实物,我会永远珍藏。

原先我还有一物也是父亲留下的。它是一件灰色的确良长袖衬衫,面料轻薄而挺括,揉成团也不会起皱。父亲视若宝贝,只有外出开会或者做客时才穿。1975年7月我高中毕业,同学们即将上山下乡各奔西东,别离前频频聚会整天人不落屋。为了脸面光鲜(该死的小资产阶级臭美思想作祟),我向父亲提出借穿他的这件衬衫。父亲笑笑,没有说话,转身从衣柜里取出,在桌上展平,用搪瓷盅盛满滚烫的开水,权当熨斗仔细熨烫了一遍。那时正逢炎夏,我天天穿着这件略显肥大的衬衫四处显摆,赚足了同学艳羡的目光。父亲去世后,这件衬衫一直陪伴我度过好多个夏天。后来几次搬家,最后怎么也找不到它了,我为此还郁闷了很久。

家有三个儿女,父亲一视同仁并无偏袒,但对于我这个儿子,他却总是扮演严父的角色,曾经很长时间令我忿忿不平甚至有点恨他。中学时期我被文学梦烧得不知天高地厚,每天都要模仿李白、贺敬之“创作”一两首格律抑或现代诗,喜孜孜拿给父亲看,真心想从他那儿讨赏。他却皱着眉头一目十行扫完,竟然当着众人面毫不客气给我兜头一瓢凉水:“咹,写的啥子狗屁文章?分钱不值!”气得我七窍生烟,恨了他一眼扭头就走。也怪,他越是小瞧我,我越想取得成功去堵他的嘴,于是憋足了劲学习和钻研,终于在写作上闯出了一方天地。参加工作后,我进了父亲生前工作过的单位,和他的同事们共事。他们纷纷告诉我,说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你老汉儿(父亲)把你视作他的骄傲,经常拿你写的东西给我们看,得意得很呢。听到这里,我的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我真想再能听到父亲满含戏谑的嘲讽,然而却没有机会了啊!那一年,我把自己出版的第一本书在父亲坟前散作纸钱,风儿起兮,纸蝶翩飞,火苗在风中嗬嗬作响,我分明听见了父亲快意的笑声。此时我才懂了父亲对儿子的一份真爱,这种爱没有华丽的外表,仿佛口含了一枚橄榄,有些涩,有些苦,但深藏其中更为悠久绵长的是……甘甜。

似是一转眼 ,父亲离开我们己经44年了,我在地上,他在地下,冷暖阻断,阴阳相隔,悲伤的泪水早已不复再流,唯有缅怀与思念如丝如缕绵延不绝。父亲生前曾经感叹世界上最宝贵的莫过于人的生命,他在单位送知青归途中发生车祸,弥留人世长达九天,脑袋肿胀如斗,气管被切开,每日高烧40度,再也无法与家人正常交流。但从他奋力转动的眼球和喉咙里发出的艰难喘息,我分明读出了他对生命的渴望和对家庭的眷恋。当在云南河口支边的我姐日夜兼程回来趴在床前泣血呼唤时,他最后定睛望着我们,两滴泪珠缓缓滑落……

父亲,如果世上真有神灵的话,你就是我们永远祈祷的上苍。

父亲,有你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一定会好好活着,活得更加滋润和幸福。我们知道,这是你对我们的最大期望,也是儿女对你的最好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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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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