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饭

放学后我像一只欢快的兔子,一溜烟跑回家。当然这是好多年前,我上小学一年级的事了。跨过院门槛,三两步迈进堂屋大声喊:
“婆……饭好了啵,我肚饥死佬……”
“好了,好了……”
不必说铲子与铁锅的碰撞声,不必说油爆葱花的吡吧声,也不必说洋芋片倒入油锅的嗞啦声,单是老远闻见隔窗传来的洋芋蒸饭的香味儿,我就垂涎三尺了。我迫不及待地去揭锅盖……
“嫑(biao)急,嫑急,等你爷担麦回来,我们才能揭锅吃饭。”婆一把按住我的手说。
是的,这是我家的规矩:下地干活的人不回家,谁都不能揭锅动筷吃饭!
“婆……我肚饥……”
“再等嘎吧,等你爷回来了再吃。乖娃娃,先做作业吧。”婆慈详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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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摊开算术本子,写我才学的“1 2 3 4 5 6 7 8……”边写,嘴里边说:“一像旗杆,二像豆芽,三像耳朵,四像小旗,五像称钩搭……”婆则盘着腿,坐在堂屋一角,坐在纺车前吱呀呀纺起线来……
婆在纺线,她左手捏着棉花捻子,右手缓缓地摇动纺车,随着棉线的增长,婆左手尽量向后向上高扬,一手摇车,一手上扬,白鹤亮翅一般。婆盘腿坐着,双臂展开,真像中国象形文字中的“女”字。那丝丝白线从婆的手中流出,分明是婆婆疼孙之情连绵不断。我知道,婆是要纺好棉线,出脱捋顺,等农闲时,用棉线给我纳鞋底的,婆纳的鞋底密密匝匝,结实匀称,婆给我做的新布鞋,白底黑面儿,朝靴一般,走起路来铿锵有力,婆说过,我穿上她做的新鞋,会走上金銮殿的。此时,一缕阳光透过瓦缝正照在捻子上,纺车吱呀呀转着,婆把缕缕阳光也纺入这棉线之中,婆用这棉线给我纳鞋底,连同阳光,连同万般温暖一起纳入我心中。
我看了看婆那双盘着的小脚,莲花一般,就嘻笑着凑过去,席地而坐,把我的一双小脚和婆的脚逗在一起,于是乎,那幽默的童谣就出来了,婆说:
“逗豆角,蛮蛮脚,西乡来,买果萝,
果萝北,果萝南,荞麦开花驴担水。
驴蹄子,鸡爪子,阿个狗娃踡腰子。”
我连忙把我的小脚踡了起来,祖孙俩便哈哈地笑了,笑着笑着,我就爬进婆怀里:
“奥,奥,拍娃睡,睡不睡,铡草喂。”婆一边哄我,一边吱呀呀地纺线线,我渐渐睡着了……
突然门外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五月的天,摇婆的脸,说变就变,眼看要下雨了。婆叫醒我说:
“快,快,咱们赶紧给你爷帮忙捆麦起……”说着,婆就给我往头上扣个新草帽,自己戴个破草帽,腋下夹两把捆麦绳,急忙出了院门。
我跟在身后,左手按住草帽,右手挎个小篮,小跑着。乌云笼罩四野,天更暗了,狂风刮起灰土,扑面而来,令人呼吸困难。婆越走越快,她猛地一跳,跨过大渠,回身看看我,这是怎样的一条渠呢?对大人们来说只需跨一大步就过去了,对我来说,这渠比汉江河还宽,我胆子小,腿也短,怎么办呢?婆又回头看着我,大声喊:“嫑害怕,胆大些,攒劲跳……”我鼓足勇气,往后退几步,再猛力朝前,可,可到渠边,我却停下了脚,渠水哗哗哗地,仿佛在嘲笑我!一道闪电,紧跟着雷声轰隆,我怕极了,雷……会不会抓了我?恐惧之中,我攒起十二分的力量,狠命朝前一跳,终于跳过了大渠,只是后脚尖沾上了水。

 

婆已经越过几道田坎,到我家麦地了。我真是惊叹,这小脚老太太,在大忙季节行动咋这么利索呢!婆和爷在麦地里紧张地抱麦捆麦,他们来回穿梭着,打仗一般,很快就捆好了七八捆。我跟在身后拾麦穗,风越刮越大,我一会儿拾麦穗,一会儿追草帽,“咯叭”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唰唰地下起来,间或有些雨点敲在尖担(担麦的农具)背上,镰刀刃上,叮叮咣咣的……
“不的活也了,下冷子(冰雹)了。”婆惊呼,随即拿下她的破草帽捂在我头上。爷爷连忙取下他头上的草帽也捂在我头上,此刻,我头上重叠戴了三个草帽!
“老婆子,你快把孙娃引回去。”爷对婆喊。说完爷爷用尖担扎起一担麦子,吃力地直起腰,逆着风,用左前臂遮着额头,艰难地向前走。冷子打在尖担背上叮咣响,冷子打在爷爷头上叮咣响……婆把一小捆儿麦子扛在左肩上,向右侧弯着腰,催促我快些往回跑。
到了大渠边,爷爷挑着担子,一个大步就跨过渠。婆也小心地跨过,可我心里又紧张起来,提着小篮,捂着草帽,猛地一跳,不好,脚下一滑,“扑嗵”一声掉渠里啦!水流很急,我被冲出两米开外,三个草帽浮在水面上,枯荷叶一般。说时迟,那时快,爷爷“唰”地扔掉麦担子,一跃跳入渠中,一把抓住我,好在渠水只齐腰!然后他左手抓住渠边一株小苦楝树,右手拎着我,右膝跪在渠沿上,一使劲把我救上岸去。婆赶紧过来拉住我。
有惊无险,爷爷重新挑起担子,裤腿上的水,滴溚溚流着,一双破半胶鞋扑嗤扑嗤地……
是啊,爷爷为了我,命都舍得丢,何况跳渠里救我,纵使万丈深渊,他也会跳下去的。
听婆说,那年……
那年夏天,我两岁半,锅台上放着一碗滚烫的绿豆稀饭,爷爷正在炕油饼馍,当他转身用勺子舀菜油时,我踮起脚,一手抓翻了锅台上的稀饭,饭碗扣在我脖子上,烫得我哇哇大叫,爷爷赶紧用手刮去稀饭,又用洗脸毛巾给我擦拭,一会儿,我的脖子下端就长出四五个透亮的水泡来,爷爷给我撒了些家里自备的消炎粉,又抱我去大队医疗站,只是抹了些紫药水,当年也没啥好药。到了晚上,我是越发地疼痛了,水泡周围火辣辣灼烧般疼,爷爷不停地用嘴“噗噗”地吹气,喃喃地说:“怪我,都怪我,我明知道饭碗在锅台上……娃会抓碗的……”每说一遍,他脸上就露出无比的歉疚。我的哭声更大了,仿佛要掀起房顶。那一夜,爷爷一直抱着我,一夜没合眼,等到天明,他两鬓的头发又白了许多。

 

后来伤口感染化脓,半年后,我的脖子下端留下了难看的疤痕,邻居婶子们说,我这一辈子怕不能穿翻领衣服了,更有甚者说我将来娶不到漂亮媳妇了。每每听到这话,爷爷就发怒了,撵那些嚼舌的人走开。可是背地里,他看看我脖子上的疤痕,经常偷偷地流泪。终于,他在县医院打听到有一种“植皮”手术,简单地说,是在患者自身或亲人身上取一块皮,缝在伤疤上,可以完美遮盖伤疤的,趁着我年幼早做,将来长大就恢复得很好。可是手术要去汉中地区医院做。爷爷已是铁了心,一定要给我把伤疤抹平。
上冬来,他去山上砍柴、卖柴,腊月里又把槽上的一头青猪卖了,攒足了钱,就抱着我坐车来到地区医院。可医生说植皮要从我身上割块皮,爷爷为了不让我再受疼痛,就跪下求医生,坚决求医生从他身上割下一方皮,来给我补上。医生说成功率只有千分之一!既使不成功,爷爷也愿意,而且,为了省钱,他拒绝打麻药。他说:“我一个老农,啥疼痛苦难没受过,只要能把我孙娃冶好,要我的命,我都给!”
无影灯下,冰凉的手术刀在爷爷小腿肚子上割划着,几分钟后,镊子就从爷爷小腿肚上揭下一方皮来,经过医学处理后就移植到我脖子上,整个过程,爷爷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只是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嘴巴微微颤抖。此时,爷爷心中只有一个念想,一定要把我的疤痕冶好,所以他忘记了疼痛,爷爷对我十分疼爱,为了我,既使剜肉锥心,他也能忍住疼!老天开恩,爱比天大,爷爷的疼爱之心感动了上苍,他身上的一块皮移植在我脖子上竟然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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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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