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这家修脚店。

 

店里很忙碌，接待台也没人，后台闪出一位姑娘，好像正在吃晚饭，于是也不吃了，过来招呼我。一眼看去，整个人是种实心实意的壮，但绝不肥胖，且手脚麻利，圆脸上一双圆圆眼还挺明亮，直觉就是一位实心实意的人。

 

于是，一小时泡脚修脚按摩过程，我们互赠“闲聊”这份双向服务。

 

 

 

啊，被骗了！

我以一句答案显而易见的废话开头：这样整天给人按摩、修脚，是不是很累？虽然问得很废柴，但引出的内容一点也不柴，还很juicy。

 

她边给我按着肩颈边说：现在不觉得累了，习惯了。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在东莞，记得第一天做下来，手拿筷子都拿不住，都是抖的，只能用一个勺子吃饭，夜里躺到床上不是说累得倒头就睡，而是累得睡不着。

我：那有没有放弃？

她：没有，不敢啊，那时身无分文，只能坚持下去。

我：身无分文？

她：对啊，因为钱都被人骗了，身无分文了。

我：怎么被骗的？

她：被人骗去河南做传销，骗了8万块，有6万是我自己的积蓄，还有2万是我妈问亲戚借的。骗我的还是我堂哥。

我：还好你人逃出来了。6万积蓄都是辛苦钱，怎么攒的？堂哥还你钱了吗？

她：堂哥不会还我钱的，他自己倒是赚到钱了，我们绝交了。6万块，是我自己开了几年小卖部攒下来的，全没了，还欠了亲戚2万。不是还得还嘛，所以就找活干。那时有朋友跟我说去学修脚，就在西安，离我住的地方也近，她可以介绍我去，我没去，觉得工资太少，还有就是怕这工作要被人看不起，就没去。

我：那怎么办呢？

她：被骗得身无分文还欠了债，我那时就怎么也想不通，天天哭，吃不下饭，什么也不想干，我妈就劝我，说我还年轻，可以从头再来，就再给了我600块钱。

我：你那时几岁？

她：22岁，我91年的，今年刚好30岁。

 

 

 

啊啊，又被骗了！！

我：然后去哪里做了呢？

她：修脚的工作我嫌钱少又怕被人看不起，就没去。自己在西安满大街上看招工广告，看到有家店铺门口放着广告，是家电子厂，说是一个月就有3000多，我想想蛮好的，就去应聘了，他们跟我聊了十几分钟，就说录用我了，我很高兴的。

我：那是挺好。

她：不好。

我：怎么？

她：又被骗了呀！他们当时说录用我了，给我工厂地址，让我第二天去上班，但是，因为会提供住宿什么的，需要我先交押金600块，我就把600块全交给他们了，第二天一早扛了铺盖去那个地址，结果是民房，人家住的地方，根本没有工厂。

 

 

 

那，就安心学修脚手艺吧！

我：那可怎么办？

她：没有办法，我就回了老家安康，特别灰心，感觉完了，没出路了。我妈还是劝我，让我不要灰心，说以后小心一点，就不会被骗了，日子还是要过的。

我：所以你就正式开始学修脚这门手艺了？

她：嗯，被骗两次之后，我什么都看开了，也不觉得修脚有什么丢人的了，就先在西安培训学习，再去东莞那边的门店正式上岗。

 

 

 

嗯？为什么老提萝卜，关萝卜什么事？

这时，按摩结束，脚也泡好了，她正式开始给我修脚，一边拿着刀片用喷剂消毒，一边就修上了，既轻又快，刀片翻飞，落在我脚后跟，而我无感，且我们之间对话节奏照旧，这技法，颇有点江湖高手武功修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我：这些刀片这么锋利，搞不好就会伤了客人的脚，你是怎么学会的？

她：去楼下超市买萝卜，还不能是新鲜的，要把买来的萝卜放个一两天，有点发皱了，再开始练。

左边躺着的一顾客甲乱入：怪不得楼下超市的萝卜这么难买到，原来都被你买走了。

右边躺着的一顾客乙乱入：发皱的萝卜更接近人的皮肤，这么讲来是有道理的。

她：嗯，我对着萝卜练了两天，就差不多了。

我：有没有割伤过客人的脚？

她：第一天就把第一位客人的脚心给划了，还出血了，我吓死了，又觉得很难为情，虽然客人没有怪我，我还是躲到房间里不敢再出来，偷偷哭。直到那位客人和那一整排客人都走了以后，店长叫我，我才敢出来。

我：真太难了！

甲乱入：人脚毕竟不是萝卜，哪怕是发皱的，对伐？

乙接话：侬只13点，伐要打断，听伊讲下去。

这时，我才发觉甲乙原来是夫妻，抱歉，我挡在了中间。

我：你老家安康，安康是哪里的？

她：陕西的，还是地级市。

我马上用手机搜索研究安康，说话间就有了一个空档。

甲乱入：安康萝卜肯定很多的哦！

她：多的呀，还新鲜，你楼下超市买不到我可以帮你买。

（我表扬她这话接到点子上了嘿嘿）

乙接话：我们就要新鲜的，万一放皱了就送给你练手。

这夫妻俩看来是跟萝卜干上了。

 

 

 

咳，就这么做了七年了！

她：后来就慢慢熟练了。但是，不懂怎么有技巧地说话。有次，有个客人10个脚趾头都有灰指甲，他给我看，问我能不能治好？我看了下，觉得有些太严重可能好不了，但不懂怎么说，就说“不知道”，我们店长就急了，马上出来帮我和客户沟通了。我一听，同样的意思，可以换不同的方式说的。

我：那你怎么来了上海？

她：在东莞干了8个月，那里太乱了，当街抢劫的很普遍，街上垃圾也特别多，我不喜欢那里，就去了浙江。

我：浙江哪里？

她：义乌。那里蛮好的，做了几年，想来上海，反正我们全国有七千多家门店，就申请换店，来了这里。

我：来多久了？

她：半年了。

我：平时怎么休息的？

她：我们全年都没有休息天的，反正都是拿提成，自己可以给自己休息，但我不想休息，休息了也不知道干什么，还没有钱赚。最多就是上午比较空的时候，自己休息两三个小时。

我：有出去玩过吗？

她：没有，哦，前几个星期，我们店长说带我们去外滩玩一下，我们就去了，结果到了那里，赶上暴雨，我们就回来了。

我：上海这么大，趁在这里的时候多出去走走呀。

她：嗯，还是少走走，多赚钱吧，再说，出去了就要花钱，在上海赚钱难，花钱可太容易了，如果在上海赚了就在上海花掉了，那哪能行啊。

 

 

 

实心实意过日子，就这样

她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说到两次被骗，说到自己的痛苦和灰心，说到骗他的堂哥，说到骗他的招工方，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语气中没有丝毫怨天尤人，也绝不是刻意压着不表露，而是，好像这些事情本身，对她已经构不成困扰。我还在一旁替她难过呢，讲她堂哥如此可恶，她只淡淡地说：“我们现在就是不和他一个人说话了，和他的父母还是正常来往的，一码归一码。我和我妈也从来没为了要回8万块和他搞，被骗就被骗了吧，也是自己笨对吧。”

 

说到自己看开了，就是三个字“看开了”，没有什么关于纠结和内心斗争的描述，就是“看开了”，看开后就坦然专注地去做，一步步做到好，做到好了也不觉得是件了不得的事，不值一提。

 

她手脚麻利地做着事讲着话，事是累人的，话是平实的，眼神却是明亮的。我这样旁观的人心底真切地感受着”实诚、简单、平静、有力”这样的能量。

 

人生可以是这样的，也可以是那样的，我们的人生其实也都是有瑕疵的，在过着这样和那样的人生时，有些人选择将瑕疵放大拉长并一生对抗，有些人则选择看淡看开并转而去做更值得做的事。事来则应，过去不留。能做到这样，是有真本事，我尊敬这样的人。眼前的修脚工，当属此类。高手永远在民间，他们没有那么多妄念，没有那么多剧本，在任何境地下，都有一颗清净心，知道该干嘛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