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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2)

大前年(1978年)一过完年,村里征兵开始了,本是在村里做民办老师的建国想去当兵,可建国的父母书堂两口子觉得,现在儿子做民办老师,既能挣每月的三块钱,又能给记满工分,贴补家用很踏实,所以就一口回绝了建国的请求。建国看着从父母这里找不到突破口,就想到了一大娘。

“一大娘,在家吗?”建国熟门熟路地站在了一大娘的堂屋门口,一大娘听到侄子建国的声音,放下手中正擦着的萝卜,撩起门帘:“建国,皱着个眉头,有啥事呀?来屋里坐下说。”建国进了屋,坐到了方桌旁的木凳子上。

这个凳子,他太熟悉不过了。建国儿时,一条街的孩子就建国喜欢学习,可他家里没有个像样的桌子,每当他学习时,书堂两口子还要时不时地吆喝着:“去打猪草呀,喂兔子呀,拿这拿那呀!”干上一堆子活。有一次一大娘正好去串门,碰到孩子坐在门槛上就着膝盖学习,便发了话,建国放学后可以先到自己家里大方桌上写完作业,然后再给父母帮工。细心的一大娘还请人专门打了个高脚的木凳,给个子矮小的建国用。冷天建国坐着高脚凳在大方桌上学习,天热时就把这个高脚凳搬到大槐树下去做桌子。也是一大娘时不时地接济学费,建国才有机会读到了高中,如果不是文革闹得欢,建国一准是个大学生。

“我想去当兵,爹娘不让去报名。”话一出口,建国的眼圈子就红了。他也知道,自己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贴补家用也是快二十的小伙子的责任,可是,去年就眼巴巴地看着后街卫民胸戴红花参了军,他不想失去这个进入部队报效国家的机会:“我要做一大爷那样的人。”

是啊,那是1942年,一大娘怀里抱着刚出生不久的闺女,在老槐树下,送走了应征马本斋抗日队伍的一大爷。当时一大爷他们在四十里外的牛庄抗日小分队里集训后正式编入部队,在牛庄附近几次与日本鬼子交火战斗,一大爷凭借着勇敢和智慧,使小分队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一大爷破格提拔为班长。好消息捎到了村里,整条小街人人夸赞,同时也捎来了部队要往东部转移的消息。

一大娘顾不得其它,把赶做出的几双布鞋和一些干粮打好包袱,又去联络同批去当兵的二虎和德明家,取上要捎的东西。天一擦黑,一大娘就深一脚浅一脚的奔去了牛庄,天际泛白的时候,一大娘来到了村口,正赶上要撤离的部队,东西捎到了亲人的手里,谁曾想,这却是跟亲人见的最后一面。

第二年的春天,一大爷随部队转战鲁西北后,在一次战役中光荣牺牲了,当时一大爷也就二十二、三岁。一大爷牺牲的消息也是抗战结束后才知道的,可一大娘却经常站在老槐树下,眺望着通村外的路。

送走一大爷后,杨村来了鬼子。一大娘家的房子就在村边,房子的东边就是一条到邻村的大路,那天狗子他爷爷慌慌张张来通知:“日本鬼子顺着通村路来咱村了。”当时还不到晌午,一大娘的公爹还在外面干活没回来,一大娘赶紧爬到房顶,老槐树的枝丫干巴巴的,她将一条红绸布系到了枝头,这是给全村人的消息——鬼子来了!一大娘和小姑子月珍急忙找出去世婆婆的补丁衣服穿上,把头发打乱了揉上草叶子,脸上也涂上了灰。三个日本兵进了没有篱笆的院子,用刺刀到处划拉,估计是在找粮食。埋在地下的那一袋粮食是全家人一冬天的口粮,一家子还指望着这袋粮食过年呢。一大娘毫不畏惧,上前邀他们去灶膛喝水,由于语言不通,连比带划得让日本鬼子明白了意思,三个日本兵进了屋子喝了碗水,又想去开柜子。涂了锅底灰的小姑子月珍坐在灶口烧火,一大娘向月珍使了个眼色,用小脚踢了下麦糠,月珍就拼命的往灶膛里塞麦糠,灶膛里的火压灭了,不一会儿,满屋子的浓烟就把三个日本兵呛得脓带鼻涕的跑出了屋子,嘴里古拉古拉的上了路。

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一大娘带着一条街的女人做军鞋,送军粮,支持前线。遇到部队转战经过杨村,一大娘总要腾出屋子提供给解放军住宿。

“行!建国,走,去你家,我给你爹娘说去。”建国脸上晴朗了,他知道,只要是一大娘发的话,他爹娘一定会听。他和弟弟妹妹出生都是一大娘接的生。加上书堂的母亲去世早,书堂媳妇坐月子也是一大娘帮着照料的。

来到建国家,书堂两口子正在刨埋在地里的萝卜,春天里青黄不接,储藏的萝卜能抵挡一阵子。书堂看到一大娘,急忙搓手上的湿泥:“老嫂子,上屋里坐吧。”“不了,我就在这说吧,建国这孩子要去当兵,有志气,当父母的不能拉孩子的后腿。”一大娘快人快语。“可建国要是走了,每月的三块钱没了不说,连工分也就没了,下边仨小的,我们怕连饭都吃不饱了。”书堂磕磕巴巴地辩解着。“没有过不去的槛儿,这样吧,从今天起让建国的大妹水云来我这吃饭,建国赶紧去报名,验上了,就让他去。”书堂媳妇赶紧说:“老嫂子,您话都这么说了,我们再拦着,这还是亲爹亲妈吗。”

没几天,大槐树发芽了,建国胸前佩戴着大红花站在村里送行的拖拉机上跟父母和三个弟弟妹妹告别,书堂媳妇用手指抹着泪花子嘱咐着,建国一一嗯嗯着应承着,两眼却寻觅着,他看到了老槐树下的一大娘:“一大娘,你放心,我到部队一定会好好干的。”“去吧,孩子,想家了就写信。”一大娘别过了头,把眼泪收在了眼眶里。听村里的民兵连长说,这批兵是去广西的,在南方。

建国到部队后,用第一个月的津贴就买了把指甲刀给一大娘寄回来了,一大娘收到后,专门做了个精美的小袋子,像首饰一样收藏着。 图片

麦收后,老槐树长出了槐米,飘出了一阵阵的花香。天开始返潮,一年的被子该拆洗了。女人们一早打了井水,用陶瓷大盆晒上水,大约下午三、四点钟,就着烫手的水,在拆洗的被子上洒上碱面,然后支上搓衣板,用力的搓洗。等第二天上午,泛白的被表和被里晾得微微发潮时 ,老槐树下的女人在相互的絮叨、调侃中就开始了工作,她们相互帮着撑布,尽量的减少缩水,各自拿了棒槌来到老槐树下的捶布石上砸平、捶软。这条小街的几块捶布石都摆在了老槐树下,一字排开,不分是谁家的,干活的时候是工具,其它时间就是小凳子。

宝顺娘捶完了最后一块布,直起身子 ,两手揉着泛疼的后腰。

“宝顺娘,如果腰疼就多歇歇。”一大娘关心地说。每当这些女人媳妇干活的时候,一大娘就会陪着她们,帮着拆被子、拽线头,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不碍事,老嫂子,就是这几天总睡不好,身子也乏。”宝顺娘说着话,心头又挂记起了宝顺。

“做被子时把席子铺老槐树下吧,我帮着你缝。”

“嗯。”

宝顺娘知道一大娘心疼她。自从嫁给宝顺爹,是从茅草棚开始过日子的,宝顺爹天生瘦弱,下地干活一个人不行,她有了翠花和宝顺后,虽然那时候婆婆健在,可婆婆年事已高独自不能带孩子,她也没少麻烦一大娘帮忙。

快到晌午了,捶布的女人媳妇们陆续回了家,宝顺娘仍站在老槐树下顺着路口望着。平日里,一大娘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老槐树荫,她总是等大家散了收拾下石板凳,清理下线头碎屑,打扫的地面泛出一种胶光。

没了别人,一大娘问宝顺娘:“宝顺娘,怎么看起来心神不宁的呀?”“宝顺爹一早被村支书叫着去了派出所还没回来,我这心呀一直揪着,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事。”

一大娘知道,宝顺爹一家子世代老实巴交的,就从来没跟这个衙门口打过交道。“先回去做上饭吧,等男人回来了也有口饭吃。”“嗯!”宝顺娘答应着,却没有回家的意思。

三伏天,天气真是没准,天越来越闷,宝顺娘和一大娘说着话,天边的云已经开始聚集,顺着西北压过来,云层和老槐树也就剩一路宽的亮带。风开始吹动了,老槐树的树梢也动了起来,眼瞅着雨就要来了,家里的鸡鸭都要赶到窝里去,还得看看院子里有没有怕雨淋的东西。一大娘拿着笸箩、宝顺娘拿着叠好的被表被里,各自回家去收拾了。

不一会儿,雷声阵阵,雨点噼里啪啦下来了。雨越下越大。宝顺爹淋了个落汤鸡似的回来了,当他推开家门的时候,宝顺娘迎了出来。其实宝顺娘一直没有心思去做饭,她看了看箅子上还有干粮,往锅里舀了一瓢水,顺手放了一把绿豆,就烧上了火,无论外边雨声多大,她的两只耳朵却一直在支棱着。听到门响,宝顺娘忽地迎了出来,短短的门洞已经溅满了泥水,宝顺爹的裤子、鞋子和自行车挂满了泥浆,雨水从他干瘦的脸上往下淌着。

“怎么不避个雨再回来?”宝顺娘关切地说着,其实她是急切地盼着丈夫回来,因为她的不祥预感已经快把她压垮了。

“进屋再说吧。”宝顺爹的话在雨声中几乎听不到,他把自行车靠在了门洞的墙上。

进到屋里,宝顺爹坐在了冲门的凳子上,宝顺娘拿了毛巾递到他手上,他只擦了一下脸,也不脱湿透的衣服,抄起了烟袋锅,却不是装烟叶、点烟、抽烟那一系列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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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顺娘,宝顺出事了。”宝顺爹的烟袋锅磕在了桌子上,虽然话语声不高,和着一声惊雷,宝顺娘一个趔趄支在了桌子上,:“孩子怎么了?”“他偷了工地的钢筋,卖给了废品收购站,现在警察正在找他呢。”宝顺娘的泪啪嗒啪嗒的落下来了,她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这个该怨谁。

时间像是突然凝滞了,忽然宝顺娘闻到了一股柴草的烟味,她下意识地望了下厨房,不好!灶里的火烧出来了,多亏灶厅里没多少柴火,她正好看到院子里有半盆水,拿了泼过去,火灭了,厨房的窗户和门口往外冒起了浓烟,厨房已下不去脚。“怎么办呀,怎么办呀?”她心里一遍遍问着自己,问着苍天,却没有把话推到宝顺爹身上,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男人身子弱,也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冒着大雨从城里回来的。

宝顺娘回到屋里,本想问句吃点东西吗?这时宝顺爹一直咳嗽着,停不下来,她看着咳得缩成一团的宝顺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烫的吓人呀。冒着大雨去找医生?人家也不一定来。她想到了一大娘。

一大娘的女儿由于在外地城里,过一阵子才能回来一次,所以就长期给她准备着一些必备的药品。宝顺娘顶着块塑料布来到了一大娘家:“他一大娘,宝顺爹冒雨回来激着了,发高烧了,你这有退烧药吗?”看着火急火燎的宝顺娘,一大娘觉得一定是出事了,不然宝顺爹不会生淋这么大雨往回赶。“好的,宝顺娘,我这还有退烧药。估摸着这功夫你们还没吃饭吧?你先回去,两口子吃点热东西,喝点热汤。我找好了退烧药,马上就送过去。”宝顺娘回去了。一大娘赶紧拿出药盒子,找到退烧药的那个纸包拿上,又把前些天外甥女来看她时给买的点心包了几块,撑着那把不再鲜红的油伞来到了宝顺家。

宝顺爹只喝了两口绿豆汤,望着房顶发呆。“这不是,叫躺下也不躺下。”宝顺娘一见一大娘就像见到婆婆一样来告状。

一大娘坐到了宝顺爹的对面,轻声的说;“大兄弟,先把药吃了。”

宝顺爹喉头一哽,泪珠转了一下。是呀,翠花出嫁时,他这样哽过,不过他强打着笑脸送走了女儿。平日里,他事事不愿意落人后,不愿意白占别人便宜,别人给他帮了工,他一定找机会给人家攒忙。可就是宝顺是她们两口子快四十岁生的,老来得子,不免溺爱。可怎成想会出了这样的事。宝顺这事出的让他这老脸不知道怎么放,他也担心宝顺会判几年刑,这以后还能娶上媳妇吗?可眼下也不知道宝顺跑到哪里去了。这当爹的向来是有话不多说,有苦不倾诉。

他接过一大娘递过来的水,把药吃了。一大娘又送过来一块暄呼呼的点心,他接了,却不往嘴里送。按辈分一大娘是大嫂子,可瘦弱的宝顺爹却感觉像是自己的亲娘,他不由得张开了嘴,把今天跟村支书去派出所,警察跟他讲的宝顺盗窃的案子合盘托了出来。一大娘一点点的仔细听,让压抑了一天的宝顺爹的情绪有了个出口。说完这些后,宝顺爹抹了一下眼睛,擤了一下鼻子。

这时候,一大娘开口了:“说到底,要紧的是宝顺赶紧到案,等雨停了,你们就开始各个亲戚家去找找。估摸着,他偷的那些钢筋按废品处理也换不了多少钱,个把星期就得给家里联系,或者回来。家里得赶紧的把钢筋的钱给赔上,求着往轻里定罪。”宝顺爹点着头说派出所的警察和支书也是这么说。一大娘嘱咐宝顺爹:“雨这么大,你又发着烧,干着急不顶事,去炕上躺一会儿去。”

也许是药劲上来了,或者是把心事倒出来轻松了些,宝顺爹在炕上躺下了。

大雨下了一阵子,空气湿凉湿凉的,宝顺爹微微闭上了眼睛。一大娘起身,递个眼色让宝顺娘出来。屋子外边,雨不怎么大了,丝瓜花被雨水冲得蔫蔫的,院子里的雨水顺势淌到了大街上,她俩一前一后的来到了一大娘家。一大娘嘱咐宝顺娘,只要宝顺回来,别心软,不去派出所的话,孩子就得流浪着,心神不宁的跑跑着会更惨。一大娘让宝顺娘在堂屋坐一下,自己去了里屋,不一会儿拿出来一个小手绢,当着她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一沓子钱,一大娘说:“自从我闺女上班后,我的烈属抚恤金攒下一点,这是350元,你先拿着去处理宝顺的事,不够的部分你们去求亲戚,哪怕十块八块的再凑上些。”“老嫂子,俺怎么感谢你呀……”说着宝顺娘就要往下跪,一大娘赶紧把她扶起来:“回去吧,还不赶紧去看着宝顺爹。”一大娘说着就往外送宝顺娘,顺便叮嘱着:“你也记得吃上口饭,都着干急,身子垮了,谁还去挡事。”

傍晚时分,雨停了,老槐树下的石板被冲刷得更干净了,有几家的小孩子捧着饭碗出来放在石板上吃着饭,估计是在家憋了一下午,趁着擦黑兜一圈。孩子们放回饭碗,又成群结队的在车辙沟子的泥浆边试探,若不是大人们喊着制止,恐怕都去踩水挖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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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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