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不好拔呀。他例行公事地说。

不好拔么？我看着巴掌大的片子，上面只有两颗牙，还挺可爱的。有一颗是智齿，它已经长出来了，而且是竖着长的。在它经常发炎侵扰我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想象它根本没有长出来，而且长横了。——现实比我想象的可好太多了。

不好拔么？我再次确认。

不好拔。他再次说。

这个手术风险，我要跟你讲讲，每个人都得讲。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年轻医生跟我说。

我点点头，深呼一口气。

第一个，这颗牙下面有根神经，离得很近，如果碰到了，就会失去知觉（具体是什么我忘了）。不会影响面容，但是自己感觉不到。

我点点头，这还没那么可怕。

第二个，他接着说，这颗智齿是贴着旁边那颗好牙长的，如果损坏了那颗好牙，你就会牙疼，然后经常半夜被疼醒，你就需要到医院做根管治疗，把中间的牙神经抽掉——老天，到底是为什么要说这么细节。我甚至以为他在吓我，但是医生应该没有吓病人的爱好。我只有祈祷老天，不，我只能相信他，这个即将给我拔牙的医生。

于是，我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因为紧张和害怕，我一时没有想起今天的日期。那位医生立马善意地提醒了我。

我终于躺在了手术台上。虽然这么说看起来有点矫情，但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医院了，我在医院做过最可怕的事情不过就是抽血和打针。但是现在，我躺在那儿，看起来像待宰的一头猪。由于紧张，我的双手紧握，心突突跳。

更年轻一点的助理医生温柔地告诉我，不要紧张。啊，他的眼睛真好看，声音也好听。但是不妨碍我紧张。

麻药刚生效，两位医生面对他们今天第一头待宰的猪——不，是第一位病人（医院还没开门我就来了）。他们拿出电钻，钳子，以及我听不懂的器械，就这么开始了。

“张开嘴。”医生说。

“张大，再张大。”医生又说。

“舌头卷起来。”医生说。

“舌头不要卷。”医生又说。

“嘴张开。”医生有点生气了，依然还是温柔的语气。

“你咬到我的器械了。”医生又说。

而我努力地张嘴张嘴，啊，由于紧张攥拳用了我很多力气，到后来，我觉得我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难怪医生一早问我有没有吃饱饭。原来拔牙是个体力活。

对医生来说，拔牙同样是一个体力活。

他们先拿出钻头，大概要把牙钻碎。这一步进行了很长时间，我一度认为麻药还没有完全生效，因为我仍能感觉到疼痛。钻得差不多了，他们开始撬。像撬啤酒瓶盖，像一个小孩要掀起一块窨井盖，像用铁锨去挖山，像把一棵树连根拔起。这一个步骤非常费劲。

他们用手托住我的下巴，好使上力，主刀医生使劲撬着已经被电钻打碎的牙块。我偶尔睁眼，看着他俩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睛盯着我血糊糊的口腔，近在咫尺。而我由于最近晒成了黑炭，生怕自己丑到他们。

终于。

“拔好了。”我听到了模模糊糊的一句。

我松了一口气，我感觉医生也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缝针。

起身时，我瞥了一眼盘子里的碎牙，接着看了一眼钟表，一共二十分钟。

多么短暂又漫长的一个过程。

医生说了医嘱，写了病例给我。一位女医生递给我两张湿纸巾，原来我嘴角全是血。我擦完瞅了一眼，被自己恶心到了。嗯嗯呜呜不张嘴说了声谢谢。

这是我近期最勇敢的一天。

后记

医生很温柔，一点都不像我小时候看到的医生那样凶巴巴的。电钻钻牙其实也没那么可怕。但是麻药消失以后的阵痛还是让我下定了决心——

一生勇敢一次就行了，我再也不要拔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