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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泪洗襟怀

前几日,有人发了短视频,内容是歌手朴树在录制李叔同那首著名的《送别》时,控制不住情绪,几欲哽咽,终至泣不成声,无法自制。一个人,那样任情地哭,在镜头面前,在话筒面前,在一众演奏者、录制者面前,哭得亳无顾忌,唱得时断时续,如同一个孩子。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 ……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

词是李叔同留日期间编的中文歌词,作曲来自约翰·庞德·奥特威的代表作《梦见家和母亲》,后来被日本作曲家犬童球溪改编为日文歌曲《旅愁》,李叔同再度改编为《送别》。这首歌曲本来就自带伤感,原是美国南北战争期间一首悲情色彩的歌曲,借吴贻弓电影作品《城南旧事》在中国家喻户晓。

 

哭对于男人来说,是少见的。很少有男人愿意表襮软弱的一面,哪怕一个无比窝囊的男人,一个吃软饭的男人,一个龌龊猥琐的男人,都会刻意守卫自己作为雄性的“体面”。多数男人,当意识到自己渐至成人之后,便不再有孩子似的那种天真,不再有性情中人的那种无邪,他们甚至把脆弱当作一种羞耻,当成一种灾难。《送别》尽管有天然的悲情色彩,但像朴树那样一再唱哭的男人,并不多见。

但我确实见到一些感性的人。我指的不只是多愁善感的女子,还有容易落泪的男人。他们并不是有了什么私人的委屈和难事,或者遭遇了什么不公和污蔑,甚至不为己悲,而为人恤,为心中所慨,自然流泪。一个人的情感世界,虽然属于一己私有,却并不容易受个人支配。它们是真理的一部分,天性纯良者,有自然外露的本能。至于眼泪,我以为那是真情的雨露,是真实的人性,很难掺假,哪怕是演员,流泪的那一刻也一定是动了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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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现场听作家周大新讲课时,谈到某个创作细节时,他竟然哭了。大家毫无准备,一个少将军衔的作家,当着众人的面,在讲台上忽然哽咽。好在,受众皆与文学有缘,虽然也有点意外,但没有人觉得格外突兀。一个心存悲悯的人,在这儿默默流泪是可以让人接受的,甚至是令人怜爱的。有的东西不是舞台上的表演,完全率性而出,随性而为,装是装不出来。泪洒讲台,靠的是长久的人生积淀,靠的对人世的厚爱,靠的是推己及人和对他人的体恤,那是一种多么充沛的情感呵,才能有如此自然而恣肆的释放、宣泄,毫无掩饰。我看周大新的作品并不多,却为他的诚恳、真实而打动,从此在情感上也信任并赞赏这个依然有沙哑河南口音的男人。并进而因一个作家的眼泪,而信任他的文字,如他的眼泪一样,当是真诚真挚的腑肺之作,是悲天悯地的性情之作,是通透清澈灵魂之作。评论家胡平说:“我们尊敬的作家中,恐怕只有两位曾点燃自身,以生命为火炬,照亮了我们意识到的生死两界,一位是史铁生,一位是周大新。”

 

 

蒙古族作家鲍尔吉·原野,也是这样一位情感充沛的男人。虽然读了不少他的作品,也加了他的微信,但并没有见过面,没有作过当面交流。不过从文字里,我不至一次读到了他的泪眼婆娑。无论是童年的“以哭抗争,泪水走出眼睛往下落”,还是成年后感叹亲人韶华易失的“失声痛哭”,原野都常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忘情的“恸哭”,他“只觉得需要大哭,一洗襟怀,把什么东西哭出来”就好了,有时候刚哭过,“泪复下矣”,一个动人的作品标题就是《最深的水是泪水》。他的父亲,蒙古族翻译家那顺德力格尔,也是一位感性的男人,常常在动情处“一点点地闪着泪光”,嘴里喜欢发出“嗨嗨”的语气词。一次阿旗融媒体采访原野老师,谈到草原时,他无限爱怜,说:一个人到牧区来,到草原来,他如果待半天话,就是很容易照照相,合合影。如果待一天话,就想待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待了第四天之后,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你就不想走了……然后,他停顿了,哽咽了,流着泪说:你就很留恋这里(草原),到底你留恋的是什么?我也问我自己,是山吗?是水吗?是云彩吗?是马吗?他抹了把眼泪,继续说:你留恋是实际是人,就是我们的牧民,他们的善良的心灵,他们宽阔的胸怀,感染了你。有一个词叫“洗礼”,人到牧区来,心灵得到清洁,这是非常难得的,与旅游不一样。我以为,一个蒙古族作家对草原的挚爱,莫过于动情到提到草原及与之关联的人便已泪奔。超不过这样的情感,唯有真爱,能以泪淹没所有苍白的语言,能一步动情毫无预感竟潸然泪下。

 

 

世人总是用“男儿有泪不轻掸”尅扣、压制、取缔了男人许多的“软弱”,让他们以泪为耻,甚至不知眼泪为何物,把他们变成了没有情感外溢的怪物。但也有的男人有着丰沛的情感世界,不是在委屈和低落的时候,不为己悲,而是在感动的时候,在心情跌宕的时候,在同情甚至在快乐的时候,他们竟然流泪了。像条情不自禁的河流,像鼓荡着惊涛骇浪的汪洋,泪,只是一种汹涌的形式,只是一种决堤的情绪,如刘邦的大风歌,如项羽的垓下曲,歌哭动地。他们,也只有他们,不光感动着别人,也常常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涕泗横流、老泪纵横。

有人说,哭是男人的软肋,司马青衫湿、执手观泪眼,都是多情种子,为情所累,不足惜,云云。作为男人,不应受此蛊惑,有的眼泪可以流的,甚至作为男人应该有权利享受一次纵情的流泪,一泪洗襟怀。不能奢望,有人能代替你一吐为快,一诉衷肠,一洒热泪。没有人能对你体贴入微,自己的事只有自己解决。流泪如同写作,无非是一种真实而诚恳的宣泄。前面那个因《送别》唱哭的朴树曾说过一句,在音乐里面,即使唱最悲伤的歌也是享受。也许,对于他这样的歌者,悲伤就是一种享受,所以当所有人抬头,他已经泣不成声。周大新说:“没有文学,我会活得更苦。”鲍尔吉·原野也说过,“有泪水在,我感到自己仍然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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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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