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补习班

我读小学时,每逢寒暑假,爷爷都会在家里开一个“补习班”,免费教村里包括我和堂弟在内的孩子们,既巩固和扩展已学知识,又有新知识预习。补习班就设在爷爷家的客厅里。所谓客厅,其实是和厨房餐厅在一起的。最里边是柴火灶,往外一点是“吊锅子”的火坑,顶上经常挂着一些乌黑的腊肉。剩下的一截空间就是厅。每天早饭后,爷爷把门板拆下来,搁在两张八仙条凳上,在四周摆一圈竹椅,然后戴上老花镜,在屋檐下看书,等着孩子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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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大约从1950年开始从事教育工作,曾在桃江县鸬鹚渡、板溪、伍家洲多所中小学担任校长。因诲人不倦、教导有方,又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在三地有很高的声望和知名度。有这样一位高水平的老师补课,无疑是非常荣幸的。但当时我不这么认为,我讨厌补课,因为占用了我宝贵的假期。
爷爷补课,并不是简单地教我们做题,他喜欢引导我们思考,特别是数学,很擅长挖坑。我从小还算聪明,学习成绩比较好。在爷爷的补习班上,因为身份的特殊性,我是最活跃的一个,每堂课都很兴奋。爷爷喜欢像讲故事一样讲应用题,讲到一个拐弯的地方,就会提问。我总是把手举得高高的,大声喊“我晓得”。但很多时候,我都会答错,掉进他挖的坑里。
课间休息时,爷爷有时会跟我们讲他年轻时的一些故事,是我最喜欢的环节,那可比做题和掉坑里有意思多了!
刚解放时,爷爷在炎陵县当过一段时间老师。同去的还有三位男老师,一起住在一个古老阴森的宗祠里。当地一直流传宗祠里闹鬼,每到半夜会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响。四个人住了几晚后,果然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另外三个人吓得卷上铺盖去教室里睡,只有爷爷不怕,一个人睡在那,还能落个清净。久而久之,哪天要是没有异响,他反而觉得不习惯。我们对爷爷的这个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要知道,我们去山里摘“泡子”(覆盆子)时,遇见坟地都是要躲着走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爷爷在伍家洲洋泉湾完小当校长。有几个社员经常在半夜去学校偷粪,爷爷就带着几个老师去抓他们。偷粪的人见有人来了,急忙挑着粪桶跑,但跑不动,索性不跑了,用粪舀子舀起粪朝爷爷他们泼过去,那粪就像下大雨一样砸在身上。爷爷几个人左躲右闪,穷追不舍,像冲锋的战士。偷粪的怕被抓住认出来,撇下粪桶就跑。爷爷几人最终缴获了几对粪桶,也算没白挨那一场粪雨。爷爷讲完后,我凑到他身上,左闻闻右闻闻,再做个鬼脸,捂住鼻子,假装很臭的样子,其他孩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1992年暑假,我家搬到了镇上,我也脱离了爷爷的补习班。1995年3月,奶奶去世后,补习班从此停办。那是村里孩子的重大损失,于我却不是,因为我获得了更多的跟爷爷在一起的机会。从1998年开始,爷爷一直跟我们住在他曾经工作过的鸬鹚渡中学,直至去世。在孙辈中,我应该是跟爷爷同睡一张床时间最长的。
1997年我初中毕业,爷爷送给我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送了我一段话: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临终之际,它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这本书一直陪伴着我刻苦求学的高中时代,激励着我不断向上向善。每每我情绪陷入低谷时,它总能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把我拉到可以看见太阳的地方。
2001年,我在爷爷去世四个月后考上了重点大学。这本书就一直跟他的藏书放在一起,由父亲保管。前几天,我从父亲家把爷爷的所有藏书搬到自己家,这本被翻烂的旧书再一次从我脑海里浮出来。我似乎又听到了爷爷那亲切而苍老的声音在朗读上面那段话,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补习班。
爷爷话语少,奶奶去世后,他就更加沉默寡言了,一般很少主动与人攀谈。跟爷爷住一起的日子,每到周末,我从学校回家,爷爷都要问问我的学习情况。我一般只是轻描淡写地应答一下。那时候我觉得,就算学习有困难,他可能也帮不上忙。而他也不再多问,继续安安静静地看书。有作业时,我就在他旁边写作业,没作业时,我就去操场上打篮球。有时候天气好,我会陪他去附近的小河里钓钓鱼。
也许是奶奶的突然辞世对他打击太大,爷爷晚年应该是有一点自闭了。不太愿意出家门,宁可在房间里做操,也不愿意去操场散步。他基本上不再跟我聊起过去的事,而我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怎样走进他的内心世界。所以爷爷的很多事迹,我只能从爸爸那里了解。
爷爷出生于1926年,因名字中有一个“造”字,别人一般叫他“造爹”。他幼年丧母,家道中落,但在曾祖父和他后母的艰苦支撑下,还是接受了比较好的教育,读到了初中毕业,且成绩优异。解放前,他教过书,当过法院的书记员。解放后,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一直从事教育工作。
他在鸬鹚渡中学当校长时,有一位工作多年的优秀民办教师,符合转公办教师的条件。那位老师为了确保能够顺利转正,给爷爷奶奶一人做了一件尼子外套。七十年代的尼子衣是很上档次的,是一份厚礼。爷爷没收,但也根据政策帮助他顺利转正了。事后人家还要感谢他,他还是分文不取。有一年,学校请了木工修缮房屋。木工干活时会留下一些斧口屑,可以当柴烧。他跟教职工立下规矩,谁都不可以私拿木屑,需要的必须花5分钱一斤购买,所得费用充公。奶奶经过时,顺手捡了几块劈下来的边角料。爷爷回家一问,知道是奶奶私拿回家,便板着脸把奶奶批评了一顿。奶奶只好红着脸抱回去称重,硬是付了2角钱才重新拿回家的。
教书育人,是爷爷倾注一生心血的事业。既有口传心授的春风化雨,又有以身作则的无声润物。既呕心沥血于学校,又煞费苦心于家庭。爷爷上课,不论是教案还是板书,都字斟句酌,一丝不苟,就像他的为人。从事教育工作30年,爷爷一直像守军营一样守着学校,很少回家,很多时候连寒暑假都在忙工作。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管子女。三个儿子都规规矩矩,到了几十岁时还怕他,儿媳妇们也怕他。爷爷不喜欢苍白的说教,也从不打骂子女。他只是心平气和地把道理讲透,善始善终地把榜样做足。
退休后,爷爷致力于家庭教育和关心下一代工作。九十年代初,爷爷提出“十好”家规,用来规范自身和子孙行为。
一、团结友爱,互谅互助好;二、不怕困难,进取精神好;
三、不畏艰苦,勤劳简朴好;四、敬老养老,伦理道德好;
五、说话和气,语言文明好;六、谦虚谨慎,待人接物好;
七、言而有信,为人诚实好;八、崇尚科学,业务专长好;
九、是非分明,处事公正好;十、防腐拒邪,维护法制好。

这十条家规,有一股魔法般的力量,始终指引着我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始终保护着我不被邪恶的病毒侵蚀。由于有家规的约束,爷爷后代(包括儿媳、孙媳)都比较自律,几十人中没有出现一人违规违纪违法,没有一人有酗酒、打牌成瘾和赌博等不良行为,孙辈和曾孙辈中无一人吸烟。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就像一座高山,顶天立地,正气凛然,又像一潭秀水,清澈纯净,波澜不惊。他几乎从不发脾气,对学生,对同事,对子女,都是平等相待,以理育人,以德服人。最难得的是,他跟奶奶从来没有吵过架。但大家都怕他,更多的是敬重他。只要李校长在的场合,身边的人好像一下子修养都提高了,不高声喧哗,不轻浮粗痞,生怕搅扰了那一本正经的气场。
爷爷的一本正经,甚至到了过于严肃的地步。六十年代,大伯娶妻。一般人初当公公,总免不了被人调侃一下。一个天真的后生,按理是知道爷爷性格的,可能是学着长辈开玩笑,居然跟爷爷开了个荤段子,结果被爷爷板着脸教育了一顿。爷爷的一本正经还传给了儿子和孙辈。九十年代以后,我伯父一辈开始娶儿媳妇。当地一直流行在新婚时“闹公公”的陋习。一般是把公公画个花脸,扛一根粗壮的“烧火棍”游街。朋友们都晓得,其他人可以闹,“造爹”家的三个儿子不能闹,都是开不得玩笑的。到了我们孙辈,还是继承了爷爷那种内敛的性格和正经的作派。简直是一家子的“正经人”!
爷爷那种威望的树立,除了为人公道正派讲原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自律和理智。他一生只有两件事上过瘾,一是吸烟,二是看书。爷爷年轻时烟瘾很大,但那时候家里穷,他常把一根烟分成两次抽。即便这样,一天也得抽一包烟。九十年代初,爷爷已经六十多岁,咳嗽很严重。奶奶要他戒烟,他就开始戒。半年后,他真的戒掉了,成了村里第一个成功戒烟的人!
爷爷晚年时,十分注重生活起居的规律性。我跟他睡一起的时候,每天早上六点,我还在流着口水做大梦,他就已经坐在床上揉腿按头,再起床做操,然后是早饭、看书、做操、看书、午饭、午休……,就像一台设置好程序的机器。饮食也很讲究,什么东西不能吃,什么东西要适当吃,什么东西可多吃,都牢记在心,严格遵守 。他常说“一天三粒枣,一生不知老”,常提醒我多吃鱼,但说得最多的还是“活到老,学到老”。
爷爷酷爱读书,从小就嗜书如命。十几岁时,为了节省蜡烛和煤油,他在家人都入睡后点着一根香,用烧红的香尖贴近线装书的纸张,照亮一个字读一个字。条件虽然艰苦,内心却无比满足。三年暂时困难时期,一家人经常忍饥挨饿,爷爷为了把食物留给孩子们,就用看书转移注意力,笑称读书可以饱腹。担任中学校长后,爷爷要给学生上政治课,但他从没有系统地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于是边教边学,几年后竟然成了县里数一数二的政治老师。退休后,爷爷常叫父亲给他从学校图书室借书看。图书室没有的书,爷爷就自己买,一本一本地攒起来。由于书越来越多,爷爷干脆叫当木匠的二伯做了一个书柜。上半部分放书,下半部分放衣服。爷爷去世前几个月,我在县城读书,他还叫我在新华书店买了本《辞海》,花了近200元,而那时候他的退休金一个月也才700多元!爷爷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只有满满一柜子书,在我看来是最珍贵的遗产。
爷爷的藏书中,有一本自己装订的《家志》,写于1996年,夹在他自己装订的八本剪报里,不一本本清理根本发现不了。《家志》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了陇西李氏直系渊源和各代简要介绍,有四篇回忆他父母和我奶奶的文章,还有“十好”家规的详细说明。爷爷在世时,从未给我们看过和提起过这本《家志》,直到前几天我整理他的藏书时,才发现这件宝贝。也许,这是爷爷刻意安排的吧。
我原以为,从1992年我离开爷爷的补习班后,爷爷对我的补习就结束了。直到翻出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完那本《家志》后,回忆起爷爷的点点滴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爷爷的补习班从来没有停办过,一直像太阳照耀着我们!每一次回忆爷爷的往事,每一次诵读爷爷的家规,每一次翻阅爷爷的书籍,都是一堂堂提振精神、自律自省、净化心灵的补习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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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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