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之间(3)

1.九凤

小编碎碎念打渔杀家的图片 第1张

那天,蒲剧团在村舞台上招演员,我跟一帮孩子在台下看闲篇。
不唱戏的台子,跟会场差不多,摆一溜桌子还显空阔,倒是桌子后面坐着红红绿绿的几个男女看上去鲜亮一些,与平日的会场饶是不同。他们都是剧团的人,演戏时穿上戏服准是角儿,便装坐在那儿看着好像也比常人多带了几分戏。
桌前站了一排准备依次表演的孩子,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那一排孩子里就有九凤。
这是八十年代初的时候。那时,唱戏还是村里孩子一个不错的出路,毕竟是能吃上商品粮的,进剧团也是让人羡慕的正经工作,稍微有点艺术细胞能唱能跳能敲能打的都想扎进蒲剧团,好歹混个体面出来。
剧团选演员跟现在选秀节目海选差不多,一人唱一段,亮亮嗓子,也亮亮身段,亮亮相,亮对眼了,可能就会被留下来。有个男孩子唱“一条大河”,就是电影《上甘岭》里的插曲,唱得难听死了,郭兰英听了保准会被气死。他干嚎着,把一条河唱得像一条沟,蒲剧团的人听到“我家就在岸上住”时,已经坐不住了。一个戴眼镜的让他停下来,问会拉板胡、弹三弦什么的,那孩子木木地说不会,只跟埋人(丧事)的敲过几下锣鼓,就吸溜着鼻涕下去了。
轮到九凤唱了,她辫子甩得像是要跟人吵架似的,雄赳赳地就上去了。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吭声,怕扰了她。
对九凤我们自然是有期待的,在村小学她就常参加文艺表演,嗓子像山雀一样清亮,唱得人心里痒痒的、酥酥的、麻麻的,仿佛喝了放了糖的凉开水。小学五年级时有一支歌,歌名忘了,我们都管那歌叫“赛罗赛”。九凤那时刚来我们班,谁也不认识,等她的嗓子一抖开,就把全班人都震了:春风阵阵吹心窝哩,赛罗赛,赛罗赛,赛罗赛,赛罗赛。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这首“赛罗赛”,多半也拜九凤所赐。
九凤家并不在我们村,在我们村有亲戚,就插班上学了。初中时看武侠小说,我想起九凤这名字,要是再加一个特别的姓,放在武侠小说里可不就是个大侠的名头么,放在文艺界怎么着也是个响当当的艺名。那时我们并没觉得什么,邻村各种各样生僻的复姓很多,相里、令狐、南宫,随便一个都可以上溯至周天子姬姓的本家、亲戚或近臣。但九凤似乎并没有因此感到什么优越感,反而自卑得很,是自卑又心有不甘那种,总是想找机会爆发一下,好让人看到她的小宇宙。不像很多邻村来的孩子容易露怯,她是打定主意要出人头地的,直到有一天一嗓子唱出了名气,才唱得人尽皆知。
该九凤表演时,台子上已没几个孩子了,看样子剧团的人有些失望,没有发现他们对眼的好苗子。几个男女演员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撤了,这时九凤开唱了: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几句歌词在台上回旋开来,像一条绳子把台上的人又紧紧地拴在座位上,把台下的人牢牢牵在台子上。台上剧团的人又安安地坐了下来,吃惊地看着九凤在唱,我们更是听得神魂出窍。几句歌从台上飘了出来,余音绕梁,惊为天人,简直就是天旱逢雨,简直就是晴空霹雳,简直就是炒凉粉多放了一勺油,简直就是刚拿捞上来的咸水厦柿子带着冰渣子,简直就是从一条烧鸡腿上撕下一丝一丝的白肉条子,就是半缸凉水半缸白砂糖那样兑着喝下一茶缸子水……好得一时难以形容。九凤歌中唱的虽是天涯海角的万泉河,却把我们这个黄土坡上也叫万泉的旱地方,唱出了水汪汪的感觉。
一切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人家剧团人当时就看上了九凤,九凤也当即表示愿意去,只要把户口转了,供给关系办了,她这只凤凰可就算是把大事定了。然而,事情就怕然而,就是那么寸,就在我们认为九凤日后肯定能像王秀兰一样唱红时,她最后竟然没去成剧团。没去成,有几种说法,有的说是她家人不让去,有的说她的条件不行最后一轮被涮下来了,还有的说被走后门的给顶了,比较靠谱的一个说法是名额满了,那年县城几个条件不错的干部子弟也想进剧团,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靠近酒坛先干为敬了。各种说法,莫衷一是,反正九凤没去成剧团。没去成,要是干脆没戏也没事,就怕这种伸手刚够上半截子又抓不住让人可惜,让人伤感,让人心痒。九凤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在农村就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够到天,是金命,掉到地上,只能是土命,是金是土,在村里人眼里都是命定的事,叹息一阵子就过去了。
然而,九凤似乎并打算认命。她好像从来不打算认领什么天生的事情,哪怕这种安排看上去天经地义,用不着挑剔。自然,没去成剧团是事实,但没去成剧团跟没唱成戏是两码事。
八十年代后期,正值村里人看戏迷戏好戏恋戏处于鼎盛时期,村中一些走事赶事的民间艺人也开始活跃起来。最突出的就是,几个乐人班子又悄悄把队伍拉了起来,每逢红白二事主家必请乐人班子热热闹闹吹打一番,这吹吹打打可不是听听动静那么简单,有些乐胡班子也能像模像样地唱一些折子戏,有些还渐渐开始了带全套彩妆表演,那阵势与一个小型戏班子别无二致。《舍饭》《哭灵》《三上轿》《三对面》《打金枝》《麟骨床》《彩楼记》《打渔杀家》《薛刚反朝》……唱一出火一出,村里人从未这样近距离地欣赏蒲剧,把过事人家热闹得像请了蒲剧团到家里唱戏一样。
九凤就在这时加入了乐人班子。
她不吹也不打,不拉也不敲,只唱。也不知她何时学会这些唱段,学下这些手眼身法,反正以前逢戏她看得最认真,上学时课间还常拿围巾当水袖舞一阵子,捏个兰花指,走几圈碎步,都说她背地里下的苦可大了,看上去这一招一式还算到位。
乐人唱戏的重头在农家起事的前一天晚上,这一晚村里的扩音喇叭就架在事主家房上,通过扬声器向全村“现场直播”,本巷本队的人赶来看乐人唱戏,远处的人就借着高音喇叭听戏,谁唱得好谁唱得不好都有评说,唱得好的班子请得人多价码也高主家也有面子。如此一来,有的班子抢生意,有的班子赶远处的事,抢着、赶着,人们都争相请有九凤的班子。为啥?还不是因为九凤唱得好,是个野唱家。一个乐人班子的好唱家好比一个剧团的主角,是灵魂人物,是台柱子,是招牌,是乐人班的人尖子。九凤,就是乐人班子里的王秀兰、武俊英(王秀兰、武俊英都是蒲剧名伶),走事时乐人的棚口还挂着她的照片,模样俊俏的不敢相认。
等九凤唱红时,我已经考学离开村子多年了。一次偶然回乡,适逢巷里人家娶亲,晚上无事就在人堆里看乐人,请的竟然是九凤的班子,家里聚了好多人,等她带妆一出场,就赢得满堂喝彩。第一出点的是《破洪州》,她演穆桂英,“自那日”一声出口,就知道她这些年的功夫没白费,蒲剧唱腔的热烈与柔美被她拿捏得惟妙惟肖,即便放在正式舞台上演,怕也不输正式剧团的。那时已到了九十年代,乐人班子正是热火朝天挣钱的时期,县剧团的演员都按捺不住也开始加入乐人班子走穴挣钱了,好吃好喝钱还不少,点戏还有额外打赏,何乐而不为呢?但即便是剧团的科班演员也赶不上九凤那样红,她好像天生就是土里凤凰,而且一人顶九只的土凤凰,越是土台子上唱越是自然越是有味,眼神都是野泼泼,甩过去都是水。那晚,我本来想等她唱完说上几句话,没成想她两折戏唱罢,妆不谢,就坐摩托匆匆赶外村另一个场子去了。
到后来,竟未碰上。再回乡时,听人提起九凤,言语里渐渐有了些闲言碎语,那神情似乎在说一个风尘女子。我清楚,乡人最讲究门第清,他们对一个行当轻贱其实是根深蒂固的,哪怕他们那么需要你解心忧,你也能红遍一时,也免不了一些风言风语。再后来,一些风言风语就不再是风闻,而是有了下文,是九凤为人家提供了佐证——她跟人跑了。跟人跑了,在吾乡是私奔的代语,在民间语境中几乎是一个妇道人家极不光彩的行径,尽管跑了这种私奔是两个人的事,但损害大的都是女的,大凡跑了或者跑过的,大都不会再有好的名声了。九凤跟谁跑的?有人说是跟乐胡班主老魏跑了。可是,过了个把月老魏回来了,回来了照样赶事、唱戏、吹唢呐,照样招了剧团漂亮的小旦随班走事,照样得意洋洋地表演绝活——一人吹四个唢呐。没见过一人吹四个唢呐吧?这是老魏最拿手的活儿,嘴里吹两个,两鼻孔一孔各吹一个,一个人像开满喇叭花的老蔓秧子,把他显摆的。九凤却没有回来。人们问老魏也不说,咋问都不说,一次问得急了,也是高兴在过事人家多喝了几杯,就撂了实话:人家九凤哪是能随便跟上跑的人?可别高抬我姓魏的了。说好了跟我到温州采办戏服行头,在大城市看得眼花了心乱了,拉都拉不回来了。
不管怎样,“跑了”的九凤,像是人间蒸发,从此再无音讯。偶尔向别人打听,也是频频摇头,讳莫如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其实,随着时间推移,村人对一些事情变得越来越宽容,哪怕是跟人跑了或者出轨这样的风流韵事,还有那些隐匿在村巷深处的风流永远都乡村生活不可或缺的话题,说的多了就不当紧了。但九凤还是没有听到下文,她似乎是带着一个迷,去了更加宽广的地方,做她想做的事情去了。
多年以后,我细想起九凤没去成剧团那桩闲事,似乎也想明白了,或是有各种人为操作或者别的其他原因,但,归结一条,可能还是可能和不能、需要和想要之间权衡的结果。可能,在我们眼里九凤这样的嗓子已经比我们好过一千倍了,但在剧团人那儿需要的可能不只是嗓子,还得看身体其他条件,九凤想要去剧团没错,但那时人家剧团是在全县挑演员又不是只在我们一个村挑,最后各种因素撮合在一起,就容易把一件简单的事变成两件或几件复杂的事。事情往往不是你看的那样简单,也不是你认为的那样复杂。或许,九凤在出走的路上,已经找到了真正属于她需要和想要的东西了,只有我们这些看不到真相的人还在一旁替人家兀自扼腕,操着闲心。
九凤这样的文艺青年虽然远走无踪,但吾村的文艺氛围似乎始终未曾衰减。这是一个不甘寂寞的村子,生养了一群不甘寂寞的子子孙孙,从过去闹家戏,到宣传队,再到正月十五社火、抬阁、高跷、秧歌、锣鼓、花鼓、花车表演,后来到底也有进剧团拉琴吹打成了大拿的,也有唱戏成了角的,有的还走上央视星光大道成为“运城田震”,有的成为唱红一方“万荣刘欢”,现在还有女子锣鼓队、管乐队、舞蹈队。八十年代中期有一阵子,村里喜欢杂技的能人,还带出一支杂技班子,那是一帮子一身力气正没处使的小子,总算没把精力使在邪门歪道上,不仅走南闯北四处巡演了一番,最后还真能练得台上走钢丝、桌上滚桶顶碗、杆上老鳖晒大盖、胸口碎大石。有一年,杂技团回村省亲演出,本村人和学校全部免票观看,一村空巷,盛况空前。也有人说闲话,耍杂技是不务正业。不管怎样,一群人把个人爱好变成现实,还拉起杆子行走江湖,这样充斥着浓郁理想主义色彩之举,也只有那时候那些所谓“吃饱了撑的”年轻人才有,放到现在倒是再没人做得成了。
就在我几乎忘记九凤这个人时,有一年在侯马新田市场服装批发处帮人看衣服,偶然看到一块门店装潢得颇有点气势,店名好大口气:凤舞九天。里面发货的小姑娘长得妖冶穿着时尚,进去看了几眼不对路,正准备走,猛然瞥见墙上的品牌介绍栏竟然有九凤的照片。再看,这竟是她的服装品牌,以童装为主兼批发时装,厂子设在温州,产销批发一条龙。可能是为了突出“凤舞九天”的品牌喻义,旁边还配了一张九凤的戏装剧照。
照片上的九凤凤冠霞帔婀娜娇妩,回眸一笑百媚生,神似当年,胜似当年,像获得戏曲“梅花奖”那些名演员的彩色定装照。
这是我见过九凤的最好的一张照片。

小编碎碎念打渔杀家的图片 第2张

2.七婶

我母亲自作聪明,在父亲坟地边种了一片葱。

家里人都说,怕放不住吧,过来过去,会有人顺走。

我妈说,不怕,有你爸在旁边看着,他们还能怎样。没想到我爸这样爱吃葱的人也看不住那片葱,越看越少。等十一期间我们回家上坟,给我爸过三周年时,那片葱已稀落得不像话了。

其实,这也没啥。谁家路过顺手拔两颗葱回去,炒菜做饭就够了,比街上菜铺方便,吃着还新鲜放心。这在农村不算个啥,地幅更大的果园、柿林、菜地连个围栏和土墙也不会有,谁要真的把自家的地圈起来再上一把锁,那才是多余。

但,毕竟地里那些东西都是有主的,有脸的人多少还是顾忌一些。那样开放着,不是充公了给大家用的,救急可以,当成日子过,当做生意做,那就不好了,人还是要脸呐。头上三尺有神灵,就是没有神灵,自己心里也有。

这些年,村里丢东西的比以前少多了。

有一阵子,骑的摩托车、自行车往大路边一撑,买东西转身回来,车子就不见了。快得让人怀疑人生,好像它们急着就地化成了一股青烟赶着投胎去了。前些年,村里电动三轮车普及时,被偷的最多最快最触目惊心最惊涛骇浪的就是它们了。电动三轮,不需要发动,动静小,机动灵活,好腾挪。白天放在地头,人钻进果树行子里,出来车就没了;晚上放在门洞里,早上起来就没了;正开着车尿急,车停边边放完水,裤子提上回头车没了。后来,还听说有开车偷羊偷猪偷牛犊子的。踩好点,深夜夏利桑塔纳一开,钻进圈里,赶着牛羊蜷身坐上小卧车,一溜烟跑得连鬼都找不见。

今年葱贵,我妈本来感觉自己押住了宝,挺开心的,结果见葱留不住,还是失望了。失望就失望吧,现在到底比过去省心多了。过去,过去有时啥也丢,棵子上棉桃会丢,土里的红薯会丢,秆上玉茭棒子会丢,连刚割的麦个子也丢。有人看麦子还没熟好,说等一天再割,晚上就不知被什么人给收了。刚单干时,有的人眼窝底到底浅,恨人有笑人无,成天睁大眼睛往自己家搂呀搂怕搂不过来,道上一堆热牛粪也画上圈圈插根草标看着,恨不得把旁边一座稷王山也搬倒弄回家来。七婶就是这样的人,她总是猴急猴急的,成天在地里踅摸,看见别人地里长的啥都眼馋,这儿拿一点,那儿拿一点,顺手牵羊惯了,手脚不稳的毛病慢慢就落下了根。大大小小的年轻娃日后还要活人,在人家地里害践一阵就算了,她老老的老不自重就啥也不管不顾了。

七婶有儿有女,有手有脚,寡居多年,手脚勤快,养羊养猪养鸡养兔子,除了不养人,能养的都养。养那么多的活物,其实就是养着一张张成天要吃要喝的嘴呀,七婶成天就钻在地里为她的那些个嘴割草打食。别人是搂草打兔子——捎带,七婶是搂着兔子打食——偷着往回带。七婶的草篓子、柴筐子、衣袋子到了地里从不走空,不是掰别人的玉茭棒子,就是撸邻家的棉花疙瘩,几窝红薯、一捧土豆,割草的空儿就捎带回来,上面照旧用茅草苫着,谁也看不出来。其实,谁看不出来呢,大家只是不说,面上不显。不说不显,也喑地里防着七婶,心里憋得直戳戳。村里有点文化的,读过赵树理的小说,还把七婶比作《福贵》里的福贵、《田寡妇看瓜》里的秋生,说七婶是“女福贵”“女秋生”。

也是够损的。

赵先生是咋写的福贵的?

赵先生说,“福贵这个人,在村里比狗屎还臭,村里人说他第一个大毛病是手不稳:比方他走到谁院里,院里的人总要眼巴巴看着他走出大门才放心……”。

七婶呢?

七婶比福贵还要胜出一筹,不光伸得出手,还说得出口。她见了眼的东西,不光顺手带,带不走的还理直气壮地问人家要,一边要一边还挺委屈地埋怨:咋?挣那么多钱,光景好得入骨到心,咋就不让婶子也沾沾?就兴你吃香的喝辣的,只兴老婶子喝西北风?

听听,理由多充分。一般人都想不出这么个逻辑。

七婶的耙子齿这么长,手伸得这么远,总是攒了一些体己钱的。但她从来给别人,谁也不给,儿子闺女都不给。有人说她是穷怕了,怕老了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靠姑娘,嫁了人就是外姓人家了,不亲;靠儿子,儿子听媳妇的,媳妇跟婆婆天生就是仇人,不行,也靠不住。七婶谁也不信,只信村里的信用社,有点钱自己也不舍得花,就存信用社,看看折子上有钱心里就踏实,越踏实在地里害践别人越有劲。

俗话说,常在土里走,迟早也绊脚,常喂猪的,也会挨猪咬。

有一年,大中午,四下没人,七婶钻别人地里抠花生。套种的花生草多,谁知道大热天的那家人竟然也来到地里锄草,七婶先机智隐蔽,再抵进侦察,接着匍匐前进躲蔽目标,又怕被撞见不好看,一路倒爬着用手搓碎了小脚印不留痕迹。说起反侦察手段应用,不得不佩服七婶,雪天到地里揪把麦苗喂羊,两只小脚踩进去再踩原印回去,一双五寸金莲就踩成了寸八长的男人大脚印,福尔摩斯都想不出来这一招。那天套种的花生地里,七婶最后实在快藏不住了,罢罢罢,一咬牙就从两三米高的土堰上出溜了下去。还好,下面的净地刚翻过,土虚软得跟铺了毯子似的,成年人一脚能陷进脚脖子。但土里再软,也架不住七婶已是古稀之年,况且还是一双没解放好的小脚。两只小脚像削尖的锥子,带着充分势能转化而来的动能,以重力加速度直接把七婶两腿插进土里半尺多深。人没事,毕竟老了,骨头也酥了,从此受了惊吓和顿挫,卧了半个月炕,出来两腿走路还打着闪,有人形容七婶走路像福建高甲戏电影《三打白骨精》里白骨精她娘出场时的步子,闪得人眼晕。

后来,种花生的那家人知道了,也担心七婶有个三长两短,悄悄包了炒好的花生来看七婶。啥话也没提,只说今年花生粒大让七婶子尝尝,想要啥随时拿,咱家地就是婶家的,有我们的就有七婶的,谁还跟婶子计较这些仨核桃两枣。叔可忍,婶不可忍,几句话本来都是好话,却把七婶臊得不行,心里那个难受劲别提了,暗地里就起了誓:这下可不能再鬼脚鬼手的了,咱老老的七老八十的人了,还不如人家年轻娃娃懂礼,羞臊人哩。

最考验七婶的一次是七婶腿不打闪满血复活后半年,河南客人来村里贩蒜,大老远从甘肃临洮贩回来的新蒜,蒜绺子蒜袋子就成捆成堆地积在七婶临街的梢门口边边上。那年蒜贵得离谱,村里人吃干饭都不舍得捣蒜泥,还是人家河南人有眼力界儿,那一车蒜批发得很快,钱赚得哗哗的,惹的邻近的菜贩子都来七婶门旁进货。有熟悉七婶子的,言语里时不时就有些揶揄七婶又有些暗示河南蒜贩子的意思,说明天逢集七婶子也要抢我们生意了,七婶子这手往空里一抓都能抓一把钱,把七婶气得直骂抓你娘的脚。其实那意思明白人都听得出来,靠山吃山,靠街吃街,靠蒜不吃白不吃。那白胖圆头的大头蒜就在眼前脚边,七婶这一天手都痒痒的不行不行的,跟受了宙斯诅咒的坦塔罗斯,按以前习惯,过来过去几趟捎带着也能弄几斤蒜吃,蒜价这么贵能省下不少钱出来。不知道七婶到底顺人家蒜没有,反正第二天逢集七婶大大方方地从河南人那儿称了二斤蒜,弄得人家还不好意思了,老太太送你几骨碌蒜还能倒灶了,这是弄啥,在你家门口么,你看你这人,还这么讲究。

集后,七婶向人学说河南蒜客的事。说那蒜要是咱自己村人的,拿就明明白白地拿了吃了,但咱不能在河南外地人面前再丢份。老婶子现在也想通了,多半截都入土的人了,行得端走得正的事,做一回,少一回,做一回,是一回。

七婶走了,走得平静,都说是福气。我不在老家,没赶上。据说,七婶信用社折子里存的钱接近六位数,这对一个农村小脚老太太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天文数字。谁知道,那些年,一个寡妇是如何口挪肚攒下的这些钱,也不知道她这般刻薄自己和别人弄下这些钱到底为啥。人们又都摇头说她不会享福,一辈子受苦的命,即便知道那些年她在地里害践了的人家,也早已释然,反而觉得不该背地戳点老人家,活人不易,放展了,她又能拿多少呢。

现在,一年一年,我还是习惯回到老家看看的。看什么?看地,看土,看人,看事,看到底是蓬勃的重利轻义,还是微薄的正义和悲悯,哪消哪长,孰多孰寡。看那些土里抛食的乡人,看他们的苟且、悲辛、富足、贫贱、喜悦、轻狂,看他们种地、种果、豢养、生育、长大、老去,看他们经历过的诸多浑茫和不易,也看他们中间会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七婶。

202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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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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