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之间(2)

小编碎碎念天仙配的图片 第1张

1.董小芳 

小芳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乡卫生院的护士,全名董小芳。

卫生院就在我们村,打针、开药、输液比去保健站还方便,许多村人因此都熟悉小芳。

小芳这个董姓,在吾乡似乎总带着点儿仙气。据考证,董氏之祖就是驯龙养螭的人,后来被帝舜任为豢龙氏。龙行龘龘,龙翔于天,一个饲龙为业的家族,想不坐地升仙都难。

知道董永吧,《天仙配》里的那个董永,就是我们稷王山下小淮村人,现在村口还有石碑,上刻“董永故里”。董永与田家窑一个叫田仙的姑娘,私定终身,孝义动天,凡人故事竟然演绎成了一段天仙配的故事。天仙者,田仙也,董永从此也位列仙班。

另一个与董氏有关、带点仙气的故事是我爷爷讲的。说以前小淮村有个叫董铁驴的汉子,腿脚极快,健步如飞。放在现在,被国家田管中心看上,没准能培养成世界冠军,但那时没有体育局这些机构。董铁驴没碰上好教练,却碰到了长春真人丘处机,授其遁术。丘道长那时经常在我们那一带活动,全真祖庭永乐宫就在蒲州。董铁驴一天在家做饭,饭熟了才发现没盐,就飞奔去离家近百里的解州盐池取盐,片刻即回,饭尚热乎,速度比现在的高铁还快。有一年正月十五带叔叔去燕京看灯,侄子背叔,让其闭眼,耳旁生风,倏忽千里,很快就到了燕京地界,这次速度更快,像打了个“飞的”。只是后来铁驴的叔叔贪看走丢,铁驴遍觅无踪,只好独自先回小淮村。一年之后,他叔叔才千里迢迢长途跋涉回来,乡人皆视铁驴为仙人。

董小芳也不例外,仙女一样,自带仙气。

那时候,我还很小,一切零散记忆都显得异常模糊,脑子像块随时擦写的黑板,能留有一些记事已经很难得了。同龄的大多数孩子还是混沌一片,除了吃,对什么都无太多的挂念,我能在医院那样散发着来苏水味儿的地方,克服打针吃药的阴影,电光火石一般记住小芳的样子,实属难得。

那次,惊鸿一瞥,正是小芳给我打针的时候。

那时,我爸我妈既忙又心大,热火朝天地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无暇他顾。我得的痄腮或是风腮,脸肿得像刚蒸出来的发糕,面目狰狞,丑陋无比,本家那些可恶的兄弟姐妹对我幸灾乐祸,一脸嫌弃,当是个怪物。他们挤在爷爷奶奶的炕上不让我上炕,嘴里还喊着“烂髒烂髒,吃馍蘸酱”奚落我,恶心我,打击我。看病需要打针,我爸我妈把我托付给别人带到卫生院,打针的护士正是小芳。尽管脸肿得一间房子装不下,我也本能地排斥打针,任他们怎么哄,主意坚定,誓死不从,当时的样子连我都觉得讨厌。最后,小芳仙女一般飘然而至,满室生辉。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整个屋子仿佛一下子都被她照亮了,世界安静如眠。多年以后,我读到一个叫荷马的古希腊人的一句诗,这样写道:她的美丽使老人们肃然起敬。小芳也是这样,她抱起我哄了半天,沁香如菊,吐气如兰,好像仙气吹到我脸上,肿便立时消了一些,人也不再闹唤了。一招见效,他们声称带我到小芳的房间去抓猴,猴在床底下,抓住就送给我。

小芳的宿舍整洁如闺房,纤尘不染,床铺像新的一样,有雪花膏的香气,砖漫的地上干净如洗,完全不像那时农村人家那般污浊。床底下自然没有什么猴,人钻下去屁股撅起来找猴的当儿,小芳的针筒顺势就叮了一下,蚂蚁蚍蜉咬一样,几乎没有疼痛感,有痛感也被找猴的热情和房内特有的香味稀释了。临走时,小芳往我口袋塞进几块嵌有青红丝的水果糖,用什么油往我脸上抹了一把,掩饰泪痕,以示鼓励。回到家里,身上的香味十里外都闻得见。我那些不怀好意兄弟姐妹,眼馋得巴不得是自己得了痄腮和风腮,恨不能把自己的脸啪啪打肿去顶替我。

不清楚小芳到底在卫生院干了多久,后来几次打针都经由她手,针法细腻,润物无声,对针筒的畏惧竟此消弭。每次打针回去,小芳还额外奉送打空的针剂纸盒,大的青霉素盒可以装文具,小的柴胡盒子养蚕正好。我爸我妈常常吃惊于我对打针的顺从和配合,让他们百思不解。看着他们比针筒长不了几尺的小儿子,每次去卫生院打针,再不是风萧易寒那般慷慨赴死,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心下满意。我爸也为我从此省心就医暗自窃喜,在我那些眼红得跟兔子一样的兄弟姐妹面前,不住地夸我钢口真硬,是一条“好汉”。“好汉,慢走。”几次我一人去卫生院找小芳打针,我爸总拿“好汉”开我玩笑,好像我们从此相忘于江湖。

好日子总是不长,我不可能总需要打针,哪怕屁股被打成筛子,更为关键的是小芳不会总在卫生院打针。人世匆匆,每个人的出发和到达不会同步,有的人正在赶来,有的人却要远走,有的人擦肩而过,从此不见。那时,我们都以为卫生院的工作比起下地干活已是天上地下,有了小芳这样的护士对医院也生出了许多好感,但听村人总说人家小芳志不在此,终究是要飞到大城市的凤凰。

几年后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那时,我爸正热衷于给适龄青年男女牵线搭桥,他对成人之美乐此不疲,视为功德。正式上学后,一天放学归来,推开东厢房风门,只见一男一女坐在里屋谈话,男的不认识,不像农民打扮,女的正是小芳。这是一次由介绍人安排之下的男女双方见面,彼此都在观望对方。小芳看见我,落落大方,并无拘谨,我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好像坐在那儿那个男的是我。他们真年轻呵,正是此生最好的时刻,两人亮晶晶地相对而坐,光芒彼此映照,青春如水荡漾,觉得挺般配,但最后竟也没成。几次下来,村里渐渐有了议论,说小芳挑拣太多,心高气傲,总是弹嫌,人们对她的好感似乎又消减了许多。后来,听我爸叹息,看上小芳的人是不少,可架不住人家眼光高啊,介绍几个都没成,难不成要嫁到天上去。

让我爸说对了。据说小芳心上人是空军一个开飞机的,军官,人很精神,在北京服役,小芳可以随军过去。人家当空军成天在天上飞,可不像别人那样没事净写信,有事就把飞机开过来,在天上划几道只有小芳看得懂白线,掉头就飞回北京了。二捣毛煞有介事地说,飞行员常开飞机送东西,直接挂降落伞扔下来,他亲眼看见小芳搭梯子站在房顶等飞机丢东西,像拿钩子钩枣一样方便。

有一阵子,听大人说小芳走了,去哪儿了,不知道。我猜,可能真是去北京了,因为,二捣毛说那天看见一架银色战斗机,飞得很低,擦着村里最高的槐树梢飞过,声音可大。我紧着追问,看见啥了,他说从来没见过飞机飞得那样低,连飞机身上的红字都看得一清二楚。

有多低?

二捣毛说飞机肚皮都快贴到他家西厦顶上了,说的有板有眼。还说,飞机里面一前一后,正好两座位,飞行员在前头开飞机,小芳坐在后座打毛衣。不管二捣毛是不是吹牛,之后的确再没见过小芳。那时,我真的相信,小芳是被一架飞机接走了,而且去了她该去的北京,可能只有那儿才有属于她的生活。最近,看皮克斯动画《心灵奇旅》,围绕“何为良好生活”的追问和铺垫,看似简单,却是隐喻。放弃和执念,随时随心,每个人都会有,也在不断寻觅,找到、找不到,无关宏旨,各随己心就好。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当年的小芳也有。

也许生怕彻底丢掉小芳的样子,许多年来我始终想把记忆还原成一张照片保留下来。没有,那个年代的美与现在霄壤之别,没有化妆和整容,没有华服和美饰,甚至没有刻意的打扮和妖冶,就是那么一副素雅轻淡的感觉:白衣、长辫、杏眼、窄脸,柔声细语,小巧清癯,行若弱柳扶风,坐如娇花照水。吾乡唐风遗脉,那时乡人多喜欢杨贵妃那样的银盆大面,小芳并不属于此列。

1996年,护士节,在北京协和医院的宣传窗偶然看到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护士照片,发辫修长、清爽卓然,白衣飘飘、笑眼盈盈,仙女一样,哪哪儿都对。疑心此人便是董小芳。

 

小编碎碎念天仙配的图片 第2张

2.范大成

有一阵子,与人聊起乡村书法家这个话题,眼前瞬间就浮出范大成的影子。

在村里,并没有书法家这样的称号。像范大成这样能拿起毛笔刷大字,能给大家写对联、写告示、写状子地契、分家字据的,统称写家。他们,粗手大笔,恨字如仇,挥毫之处像是锄田剜地,像是抡三齿镢……范大成就是我心里头乡村写家的样子,若是没有笔墨在手,他跟普通农民别无二致。

我们小时候,学校搞副业生产,造麻纸、编草帽,写毛笔字就用碎麻绳头换纸厂自造的麻纸,可惜那时写的太少,没有功底,终不成器。关于范大成练字,有几种说法,一是他从小在家里端着生红写字,平时抄报纸,过年写春联,练的都是硬桥硬马的童子功;二是大鸣大放时期,被“红联”抓差去写大字报,一天到晚昏天黑地的写,有的是用不完纸砚笔墨,有的是震天动地的标语口号,结果越写越有风骨,越写越有劲道,写着写着,字就写出来了。

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因为,范大成更善长大字,不善小楷,而且笔走龙蛇,煞有气势,骨子里深藏的“革命”基因展露无遗。所谓“红联”,是1967年4月成立的“红色联合总部”简称,之前已经成立的“第三司令部”简称“三司”,半年后成立的“工农捍卫总指挥部”简称“工农总”。自此,各拉队伍各唱戏,斗争格局已然形成,范大成的笔墨也成为冲在斗争一线如椽大笔,写下无数讨敌骂阵的战斗檄文,自然顺道也练成了一笔惊天地泣鬼神、看得人肝颤心战的毛笔字,人称“大字报体”。

然,革命不常有,生老病死常有。风烟散尽,归于平静,范大成最得意的时刻还是在村里红白事上展露笔墨,那是他的主场。再有钱的人家,过事可以买烟买肉买酒买菜,但对联条幅不能买,得请人现写,请来请去能钻进礼房的那几个人里,总少不了范大成。吾乡过事,亲朋驰援、邻里帮衬,挑水、倒茶、拾馍、端菜,人人都得找点事儿做,这叫帮忙。大成帮忙的形式就是在礼房写字,那是他当仁不让的主业。一般时候,他正常的状态是,左右耳朵各夹一枝烟,嘴里再叼一枝,袖子撸起,裤腿高挽,写字像刨一块玉茭地,笔墨飞扬,心无旁骛。写出的字,无门无派,不束不羁,分不清隶篆行草,还能应景信手编联入笔,好不好,庄稼人看着明白、实在、有劲,常常还能迎得一片喝彩。

那年,杨家巷杨老三娶亲,媳妇是范大成他们范家巷薛家的大闺女。小家过事,手头不宽,头天,搭彩棚、贴喜联,啥也没准备好。请来范大成进了礼房,连红纸都还是刚刚买来成卷的尚未裁开。都是自家人,大成也不见外,只见他不慌不忙,左右耳朵和嘴上三枝烟先架好,再找一个小厮打下手裁纸,就开始刷刷刷写字。因陋就简,因人就事,纸有多长写多长的联,斗方多宽写多大的字,根本不用打腹稿折纸印子,一切都是现挂。记得有副喜联是:

喜今日薛杨两家结秦晋

看它年夫妻同生一个娃

墨迹未干就抹浆糊贴上,少个横批,顺手撕一条红纸写了“计划生育好”。

范大成在礼房,不光写字兼收礼记账,还管烟、发烟,谁要是使唤不动,他一盒烟砸过去,干活人腿跑得比兔子还快。碰到棘手事情,一盒烟不行两盒,两盒不行,一条烟就像爆破筒一样甩过去,没有他炸不开的碉堡和炮楼。干活的人,烟就是粮食,不给范大成面子,还不给烟的面子?村里过事,就是过一劲儿热闹,就是要骂骂咧咧嘻嘻哈哈,才能热热闹闹地把事儿办了,要都是一副规规矩矩文质彬彬的样子干活,过事的人气就早没了,场子早冷清了,在村里也只有这样的手段才能把人笼络住。那次,范大成去闺女家小住几天,没赶上郑家的一桩喜事,最后郑家的媳妇也娶回来了,摊子也吃了,事儿也过了,但热闹似乎欠点,主家准备的两箱烟剩下多半箱愣没发出去,把郑家老汉心里难受得好些天不痛快,总觉得事过得不美气。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吾村村史中有一段争路活动,在县里掀起过一阵波澜。那年,范大成的毛笔在砚凹跳得不行,如剑在匣,铮铮作响,好像当年刷字写标语的感觉又来了。写啥呢?他是过来人,脑子清楚,写啥都不能再胡整,但对村里老少爷们媳妇女子爱路心切、心系老路的愿景又不能不说出来。不光是大成,那一年,村里许多人心头都腾过一些浪花,哗啦哗啦,不得平静,结果一浪拍过一浪,人多浪大,到底整出一些事情。他们四处写诉求,写心愿,说委曲,道心忧,从乡到县,从县到市,惊动不少人士,费过不少口舌,大冬天,大半夜,人困马乏,滴水成冰,委实不易。争路始自1993年的1月6日,腊月十四,离农历壬申年结束不足一月,那日天冷,年根临近,村人半数跑路无心过年。半个月后,正值除夕日,范大成心绪难平,文如泉涌,挥笔草就一副奇联早早贴在门上,做了癸酉年的春联:

人行万里,公公道道公道道出功德路;

开道千年,大大方方大方方能达人心。

翌年,运万线二级路全线开通,宽阔通直,一路无碍。范大成想看看新路,站在村口等了半天没等来一辆过路客运车。只好步行五里路,来到二级路口,看大路上车来车往,他心头一时间人来人往,许多年许多人许多事,各怀其志,灼灼其华,仿佛都自眼前逶迤而过。人世间的来来往往,五味杂陈,尽在其中……

那日,阳光正好,范大成手搭凉棚,觑眼远望,树影婆娑,大路朝天,看不到尽头。

他不由叹道,真是条好路啊。

那只写惯大字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阳光热烈地穿过指掌,映出好看的红色,只有指间的一块墨渍,分外抢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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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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