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拴柱,兄弟五人,排行老四,小时他妈为叫起来顺口,老四老四便被叫开。日久,村人也懒得叫拴柱,便以老四唤之。故“老四”一直被人叫到六十多岁还在叫。
老四有三哥一弟,青一色“公蛋”。老大拴马老二拴牛老三拴羊老五拴锁。老五这一“锁”,还真给锁住了,卢府多年再没添人。
农业社吃大锅饭那阵,娃再多不愁养。都穷,均粗放,谁不笑话谁。慢慢地,拴马娶了媳妇,第二年分家立户;拴牛也初中毕业,赶上煤矿招工,队上念卢家男孩多,安排招了工;老三拴羊,高中毕业,人绵软,听话也和气,争胜心强,大队安排当了工分教师;老五诚实,为人厚道,身体壮实,性格跟了他爸,务农是把好手;唯老四,他妈老说,不知跟了谁,1.7米的个儿,精瘦,眼不大,有人前没人后地烂谝,不知谁给取了“吹三”绰号。不久,“吹三老四”便叫响十里八村。成了妇孺皆知的“名人”。
我听老四谝过两件事,曾翘拇指佩服。
那次他请我和昔日几个发小喝酒。下酒菜有一大盘凉拌狗肉片,那是老四的杰作。酒过三巡,老四热了,站起,将衫子一脱,光上身。瘦削的肋骨一根一根的。脸红,脖子上暴起的青筋象长豆角,一楞一楞的。满脸通胀,热气腾腾,呼出的气全带酒味。
“你俩尝这狗肉咋样?”
“好!”我给他翘了个大拇指。
“不是我老四吹哩,这狗是……是昨天中午咥的。”
“啊?!你又把谁家的给狗拾掇了?”我瞪大眼睛问。
“别听?胡吹了。吃你的吃。”阿发劝我。
“好货!你知道个毬!谁吹是这——”他右手往左手背上一扣,手指做了个鳖爬行的姿势。是昨天杀的。不吃,光闻,香死你。哈哈哈!”
“又咥了谁家的狗?你不说清楚我俩走呀。”
“哎哎哎,甭怕!野……野狗!”说着,离开菜桌,比划起来。两眼瞪圆溜溜,身子往前一扑,两臂抡圆,从上而下,用力一砍,再往肩膀上一掮,摇头晃脑春风得意往回走的样子。
“吹怂哩,别卖关子了。快说这狗肉是咋来的?” 我和阿发都摇头不信,催他从实诏来。
“昨天吃过早饭去村外转悠,发现村西麦秸积后两狗交配毕连住了拔不开,叽叽呜呜叫得不停。我一看机会来了,窃喜。赶紧回家取出咥这家伙的专用工具——两刺耙。照着那黄狗砸去,不偏不倚,不前不后,正好把狗头卡住。用力一抡,刺耙往上一翻,抡上肩膀,那狗吊着象上肉架的死猪,声音由大变小,等到家就气息奄奄了,往院里一撇,十分钟不到,气断。顺手一剥,皮钉院西墙。肉一煮,一屋香!”
我承认,老四杀狗确属行家里手,如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手下利索程度,闻名遐迩。最讲义气!酒桌吃饭,只听别追问,也别打岔,给老四创设良好的淋漓发挥空间,赏故事,听热闹。浪到哪儿算哪儿。他一洋,话多得就刹不住闸。说他在喜玛拉雅山顶跳过远,给电灯泡钻过跟,在老虎口里取肉丸,用焊枪焊过电壶胆,撒泡尿能把河灌满,和狮子恶狼亲过脸。黑籽红瓤,你只管点头笑,不要问在那谁是证人。
老四嘴上功夫深,谝归谝,对父母,绝对孝子一个,远近人都拿他教化那些“栽怪”。老四的口头禅是“凡对父母不孝敬的人,和猪狗没啥两样。这类货,咱绝不交。”他坚信:对父母不好的人,对咱不可能真好。
老四父亲过世早。那时他小,上边三个哥哥主事葬埋了父亲,这份情,他铭记于心。到他妈跟前,他舅来说话,让老五生养,老四死葬。他不快,怕別人戳脊梁骨,非要母亲和他一起过。他舅劝老四:“知道你对你妈好。你心意舅领了。老五小,再说现在也是个泥水匠,手头活翻,就让你弟生养。你也别争了,有心常去你弟家看看你妈,也算尽孝哩!”老四一看拗不过舅舅,只好点头应允。
没想到老五人老好,拿不住媳妇,她爱野,是个屋里待不住的人。吃饭不是早就是迟,不是软就是硬。有啥事嘴上不说心里却有自个的小九九。对舅舅的裁决心存不平,总觉得他在用偏刃斧头剁呢。咋也不能让老四两口抹了光头,占了便宜。他也有赡养老人的责任和义务呢。
再说老四,没事总往他妈那跑,问这问那,也总给妈点零花钱,让老妈开心。
一天,太阳都老高了,别人家吃毕把锅都打辄了。老妈还孤坐在老五家门等儿媳回家做饭。老四吃毕饭去看妈,得知妈还饿着肚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打听到弟媳去西头秀女家打麻将,气呼呼径直走近麻将桌。老五媳妇看见四哥气冲冲样子,心里全明白了。“哥,我正准备回家给妈做饭去。”其他几个妇女也附和“快,这局完了收拾摊子。”
老四不看脸,走上前两手将桌子一翻,“哗啦啦,”麻将撒了一地,骰子也滚到墙角,桌上的金丝绒铺布雍成一疙瘩,大伙一脸惊异,不欢而散。老四两眼能瞪裂,出气呼哧呼哧的,“一天正事不干,靠这发家呀?”老五媳妇一看懂下烂子了,心里怕四哥,悄悄贴门溜走了。
老四重回娘身边,对老五媳妇说:“老五回来你告诉他,我把妈背我家了。不给你添麻烦!”老五媳妇忙跑娘跟前,拽着娘衣袖咋也不让跟四哥走。眼泪巴巴地再三道歉说她不对,没把娘照管好。双膝跪地求原凉,象泪人似的。
老四象当年娘抱他一样抱起娘,头也不转地径直把妈抱回自己家!尽管气喘吁吁,但心里对妈的那份疼那份爱无人能比!他只知一个最朴素道理:没有妈,哪有我?没有我,哪有家?
她媳妇见状,怕弟媳多想生疑,让弟兄妯娌间产生矛盾。小声问:“你给老五说好了吗?万一……”话没说出口,老四就一句“滚你妈的ⅹ,我会转就会返转。先给妈炒几个菜,再把冰箱那狗肉切上一盘,和青椒爆炒。妈早饭还没吃呢。”
老四媳妇哪敢犟嘴,乖乖系围裙下厨去忙活。
他把妈放到自己房子,出去把娘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老五下午收工回家,进门叫妈不见应,发现媳妇爬床上哭,不知发生了啥事。“今天可咋了?谁捅了你这蚂蜂窝?”
“妈让四哥接他家去了。”
“哦?咋回事嘛?”老五追问媳妇。
她核桃倒枣般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老五。老五没听完,撒腿直奔四哥家,一进门,发现四哥四嫂围桌陪妈吃饭,刚想开口,四哥说“老五,你先坐下,我有话给你说。”老五坐在妈身边,“是这,你啥话也别说了。妈都八十几的人啦,我不忍她受恓惶,想让妈在我这儿住下来,你有心了抽空多看几次,没时间了就算了。你也不易,哥啥都知道。”
“哥,都怪我……”
“不怪我娃。”妈打圆场。
“兄弟,你也难。这事我也不跟三个哥说啦,就这样定了。”别看老四平时稀里糊涂大屁眼羊,办起正事叫起真来,说是钉子便是铁!谁也休想改变。老五也知四哥的脾气,不敢顶撞。
自老四接妈回家后,老五两口自感心亏又不敢说,为赎过,隔三差五做点好吃的给妈送来,让妈心舒坦。老四则逢五、十集会,用摩的三轮将妈一拉,下馆子,逛商店,咥羊肉,妈想吃啥咥啥,想穿啥买啥。乐得他妈逢人便夸:“我家这老四,没白疼,没白养……”有人故意糟蹋老四:“你让你妈咥肉哩,没看老人家咬得动?”
“放你一百二十条心,我妈如今是铁齿铜牙,人老骨头硬,咥那象老汉吃豆腐——软拿!”
“可吹开哩!可吹开哩!看张得?样子!”
“不是吹哩可是吹哩。你把空手当莫拿啥的呢?”
哈哈哈!嘻嘻嘻!呵呵呵!阵阵笑声在村头巷尾飘荡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