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悠悠念无生”
陈子昂《感遇诗》第十三首有“闲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
关于物化,庄子《齐物论》讲过梦蝶,说:“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今人注解物化为事物的变化,但是庄子说的物化很费解,似乎是说生命体的相互转化。一种生命体转换成另一种生命体,非死亡而何?
庄子《刻意》:“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圣人能履道而行,则死而神不灭。这句话之前还有几句:“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淡矣。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所以庄子梦蝶,所谓物化,也是自证德全而神不亏,死后能转换为另一种形态。
归根结底,物化说的都是死。因为观死,才念无生。无生是佛教语。在唐代修习无生的人很多,包括王维在内。大体而言,佛教认为,人之所以有世间的痛苦,是因为有此人生。
我上课说过,之所以有a,因为有b,之所以有b,是因为有c……无穷无尽,佛教称之为无始。因其无始,所以不断堕入死亡恐惧。若要无死,只能无生。所以无生也是斩断之法,与轮回不已斩开,毕竟涅槃。
回头看陈子昂的全诗:
林居病时久,水木澹孤清。
闲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
青春始萌达,朱火已满盈。
徂落方自此,感叹何时平。
诗的后半首恰好描述了生命的过程,从萌发到徂落,再到物化之时,引发诗人不平之感叹。诗人之所以会观察物化,引因自是久病,久病虑及死亡,有恐惧感,因此念无生,在宗教中寻求解脱。
但这首诗妙处在有关生命过程的描述置在诗的后半段。实际上的效果,越是念无生,诗人似乎越发感受这一季生命的可贵。所以,是毕竟无生,还是体验生命,在诗中此起彼伏,展示出诗人的矛盾与迷惘。
今人常说活在当下。单纯活在当下,是没有办法体会陈子昂这种矛盾与迷惘的,李泽厚说陈子昂是开风气之先的伟大孤独感。
借由李泽厚的启发,我在课上说及陈子昂体会到了在时空之间的孤独,这种一刹那的孤独,是挤在漫长的过去与漫长的未来中间的“现在”,古人不见他,他也见不到后人,广袤无际的天地间只有一个他,“幽独空林色”,自开自落。